两个妖王当着三位峰主、众多长老、高阶修士的面前,就这么施施然遁走了。
周徇的脸色已是难看得不能再看,他一挥手:“搜。”
众修士云集而出,用神识在宗内仔仔细细地巡了遍。这次没有人留力,结果却与上一次并无二致,没有异常。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殷乾真君厉色道:“听闻公子襄近日在攻打西境,如何会在本宗内出现,实在可疑。”
“形散而神不乱,形化而意凝。”周徇真君道,“能将幻术使的如此出神入化,真假难分,除了公子襄的独门‘意乱秘道术’,还能有谁?”
众人皆失语。
韩姣等几个早就看得不能言语。在这种境界的争斗下,他们和蝼蚁无异。经此一战,两个妖王一个也没有擒住,还是给宗内弟子不小的打击。
孟纪愣头愣脑地问:“就……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时于戎瞥他一眼道:“不然怎样?派你去捉?”
齐泰文摆摆手,撤了阵法,对满是疑惑的众弟子说道:“今日一战并不能说明什么。妖王只为求去,狡诈百出,我宗并未有防范,才会造成这般结果。你们不必太过忧心。等一清祖师出关,你们就可知天人境界的真正威力。”
弟子们一听的确如此,脸色都好看许多。
韩姣另有心事,趁机问齐泰文:“师父,那三界镜怎么了?”
齐泰文皱了下眉,暗自一叹,不得不承认刚才公子襄这一击,虚实难辨,实在是漂亮至极。他“嗯”了一声道:“三界镜乃上古法宝,刚才受全力一击,只怕……就算没有全毁,不花个几百年的时间是无法温养恢复了。”
韩姣等了一夜就等这一句,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偷偷舒了口气。
这一夜注定多事。
山门结界完好,两大妖王遁匿无踪,碧云宗上至三位峰主,下至四代弟子,分布各处搜寻,几乎没有一个人闲着。
齐泰文吩咐各弟子回房查看,又将院子用神识来回扫描,一丝都没有遗漏。
过了夜半,周徇真君回到飞羽峰听众弟子回报。没有发现妖王的踪迹,倒发现了两具尸体。一个是他亲传弟子陈皓,另一个是四代弟子董才瑞。周徇真君立刻带了几个弟子去山后查看。
“陈皓已练出假婴,竟没有逃脱。”周徇真君一夜眉头没有舒展,见了陈皓身陨魂散的下场,怅叹道。
齐泰文等几个弟子跟随在后,见状也都露出悲色。他们师兄弟之间岁数相差极大,修行往来并不频繁,但是眼看一个根基极好的师兄弟就此陨落,难免同悲。将四周勘查一遍后,众人推断两人陨命时间应该在广元殿之前。
“陈师弟为何会与妖王在此缠斗?”一个脸方长髭的中年修士道。
周徇也早心存疑虑,脸上却淡淡道:“怕是妖王寄魂术用在董才瑞身上,被他撞破引起争斗。”
众弟子戚然。他随口将陈皓的身后事交给齐泰文,又嘱咐将董才瑞的尸身送回碧云宗旁系家族董家,然后飞身往碧云上峰而去,与另两位峰主集合。
齐泰文回到院中已是清晨。
韩姣等了一夜,都不见襄回转,只吐纳休息了一个时辰,又被师兄唤起。睡眼蒙眬地来到练武场,就瞧见齐泰文脸上又是悲切又是沉重,她从小所见的师父一直严苛自律,威不外露,这个模样还是第一次遇见,顿时被吓得清醒过来。
齐泰文怕几个弟子心生畏惧,略提了提情况。
韩姣顿时明白他所说的死去的陈师叔就是影子。
齐泰文最后将陈皓的身后事交付给舒纥和时于戎:“你们两个都是行事周全的人,陈师弟的身后事就由你们操办吧。最近宗内多事,只要不失脸面就可。”
舒纥和时于戎应下。齐泰文疲惫地摆手让他们离去。
此后三天,几人都忙碌起来。舒纥和时于戎负责祭奠事宜,韩姣、百里宁和孟纪三个也不敢闲着,帮衬着打下手。陈皓天资极好,座下收了许多弟子,到了此时只能另投明师。飞羽峰众多修士中,齐泰文并不是修为最深,为人也不亲切和蔼,这些弟子竟没有一个选择投他名下。
等众弟子安排妥当散去,让舒纥和时于戎头疼的事来了。
陈皓师叔身前风流自赏,身边有姬妾八人。等两人去安排后事时,姬妾几人只围着陈皓的尸首哭个不停,一提及日后安排便要寻死觅活。时于戎还好声好气好耐性地劝慰几句,舒纥早被吓得不敢多言。两人一商量,决定让百里宁和韩姣来劝。同是女性,说话自然要方便许多。
“师叔的几个姬妾都是性情中人,守着师叔的尸体不肯离去,情深感人。”舒纥对两个师妹叹道,再三叮咛处事要柔和,不要伤害几个未亡人。
韩姣和百里宁到了陈皓的洞府,此处与齐泰文处差不多大小,但是屋脊高梁,摆设堂皇,比之好出不止一筹。陈皓的尸首放在芸香木棺材内,四周设聚灵阵,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活着一般。韩姣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毕竟他的死由她间接造成,心下难免戚戚。
几个身着素服的女子围着棺木哭天抹泪,泣声凄厉,闻之让人心碎。
韩姣和百里宁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接近。
只听几个女子嘤嘤流泪,有的喊:“郎主啊郎主,你这一去,答应给我的功法下半部我找谁要去?”有的哭:“我家人都靠你供给的灵石过活。你把灵石放哪里了?”还有的抹泪:“当初你可是答应过我让我修成小成境界的,现在你自己元婴没有修成就死了,我的小成境界可怎么办……”
韩姣和百里宁回去后,向师父请示去宗内领了灵石,又去经书阁选了几套普通的功法,回去给几个姬妾一分。众女收拾包裹,眼泪一擦,顷刻就作鸟兽散了。
时于戎看得啧啧称奇。舒纥却有些呆滞。百里宁讥笑他道:“一个郎主八个姬妾,要她们如何情深。”
花了三日,终于将陈皓师叔的后事料理干净。
碧云宗的损失远远不止一个三代弟子陈皓。当夜争斗时众修士灵剑被公子襄压下,落下的剑光扫到了飞星峰的一角屋舍。有两个女弟子来不及脱身,当场就被压死。还有碧云下峰的客馆内众多灵兽被三界镜的灵气所影响当场暴毙。而这些所有的损失,都比不上碧云宗失面子事大。六派皆在,众多长老修士出手,却拦不住两个妖王——碧云宗几百年来没有这么丢人过。
宗门内一时沉寂,气氛格外低迷。
齐泰文往日对弟子的功课就十分注重,近日来越发严苛。众弟子知道他的深意,学得多紧要关头就能保护得多,心中也不敢埋怨,一心都扑在修炼上。
韩姣每日辛苦修炼后,回到房中等待定魂珠的出现,转眼又是几天过去了,襄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她不免暗暗有些焦急,山门结界一直没有打开,襄和风淮肯定还在宗内,到底是躲到了哪里?为什么襄不回来?
她私下找消息极为灵通的时于戎打听,这才知道宗内已经决定提前将朝圣会结束,三界镜已毁,过三日后再搜不到妖王踪迹,六派也将离去。
韩姣讶异道:“这么说,三位峰主打算放任妖王离去?”
“六派不能永远留在碧云宗内,”时于戎道,“妖王目的已经达到,若是就此隐匿不出,宗内也没有办法,只有打开山门结界,放他们离去。”
韩姣心情着实复杂了一下,对放任妖王离去是松一口气,但是宗门如此服软,她也不觉得舒坦,于是揉着额角叹息。
时于戎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好笑,又透露了一些隐秘:“宗内不会就这么容易罢休。翠眼狼妖王且不说,公子襄毁坏上古法宝,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韩姣立刻问代价是什么。时于戎笑道:“小孩子家家,多问这些做什么?”
每当他正经摆出师兄的架子,就表示后面什么都不会说了。
韩姣无奈,一整日修炼都心不在焉的,被师父罚打坐吐纳多一个时辰。
她在房中受罚打坐,连晚膳都错过了,当肚子咕咕作响,她从打坐中醒过神来,已是暮色时分。
窗扉忽然一声轻响,似乎被人轻轻打开,她猛地抬起头来。
襄从窗口翻进屋来,颀长的身躯挡住了窗前半片月光。
韩姣欣喜道:“你回来了。”
他转过身,霭霭的暮色中,那张脸显得越发英俊,鼻梁挺直,神色慵懒,一派的风流倜傥。他看着韩姣微微含笑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担心我。”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到了他的嘴里,仿佛都有了款款情意。韩姣一怔,仔细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她直觉地感到危险:他的神色并无异常,可眼角眉梢都仿佛藏了深深的春意,只唇角略略弯起,就熏人欲醉。
韩姣别开眼,问:“你怎么了?”
“受了点轻伤,”襄靠着窗棂,姿态闲适,口中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小丫头,快来扶我一把。”
“哎?”韩姣狐疑地看着他。
“还不过来,”他瞥她一眼,口气玩味道,“你怕什么?”
被他言语一激,韩姣倒不好承认,忙走过去扶他,刚触到他的手臂,就感觉一阵炽热的灼烧感传到手上,如同架在火上烤,她“啊”的一声缩回手,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他云淡风轻般道:“差点中了一清那个老鬼的暗算。”
韩姣蹙眉,惊道:“一清祖师不是在闭关吗?”
“你以为闭关就可以万事不理,”襄道,“他这三个徒弟,守成还有余,真要遇到什么大事就显得无能。他闭关也留了神识在外,在我施展幻术的时候追了上来,要不是逃得快,只怕要被他的元命真火缠上,用了三天才真正摆脱。”
韩姣扶在他的肘间,只觉得他的身上传来的温度已经到了悚然听闻的地步。况且他并非真身,灵体一类都忌火忌雷,真火更有噬魂的功效。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其中惊险处光是想象就令人心惊。
仔细看他,脸色是比之前所见苍白许多。韩姣垂下眼,睫毛轻轻颤动,不知该说什么好,嗫嚅道:“你这样烧没事吗?”
襄转脸看她:“你说呢?”
“那怎么办?”韩姣立刻关心道。
襄的眼眸浓黑如墨,目光闪动:“真想帮我?”
韩姣犹豫道:“只要是我能做的。”
“狡猾的丫头。”他似笑非笑,把身体都靠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脸色幻变,却不能作声,他“呵”地一下笑出了声,“把你的灵力借我吧。”
他说话的声音紧贴在她的耳旁,韩姣不适地把脑袋偏了一偏。才听到他这一句,身体里的灵力就如流水一般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泄走。
瞬间被抽走灵力的不适感让韩姣心徒然一紧,冷汗如浆。她手一松,人趔趄了一下。襄反手一把拉住她,身上的温度已不再那么灼人。他长眸微睐,哂道:“真是杯水车薪。”
居然还嫌弃她灵力少,韩姣咬咬牙,悲愤地甩开他的手。
襄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不再烫手、炽热如炭。
“傻姑娘,这次我可是为你出生入死了。”
韩姣感觉脸上一烫,似乎手上的温度全传到了脸上,她猛地缩回手,不知为何感到尴尬不已,眼睛不敢看他,连手脚都似乎没有了摆处。
屋中静了片刻没有动静,她抬起头,他已经闭目打坐起来,脸上平静无波,刚才的一句,仿佛就是一时之叹。
韩姣并不适应他化为人身的样子,一夜都没有睡好,浅眠中还流转着光怪陆离的梦境。不是走着走着突然掉进了异兽的血盆大口,就是温柔的灵草突然暴虐地将她缠住,让她难以喘息。
清晨醒来时,床头上摆放着定魂珠,她摸了摸,感觉到里面的灵力正在运转,看来襄又入定了。
她吁了口气,又有些懊悔,昨日竟忘记问两个最重要的问题。风淮逃走了吗?他真的就是公子襄?
这两个疑问像巨石一般压在她的心头,一天不得到答案,内心就无法舒解。
襄入定后不会理会外界变化。韩姣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没法找他问个清楚。只好暂时放下疑问,然后打坐恢复灵力,留下定魂珠出门。
此时已是暮春,正是莺懒昼长,燕闲人倦,暖风徐徐起,芳草在长空下摇曳。
这一日是六派离去的日子。
碧云下峰的客馆人流如梭,惊得檐下鸟雀都离巢而去。
午时过后,百里宁来找韩姣,只轻声说:“陪我去看看吧。”
韩姣知道这些日子季城每天都用飞鹰送信来,只是不知道信中说了什么,百里宁看后也并没有异常反应,她就没有问。百里宁行事虽然直接,但是极有分寸,她笑笑便答应了。
师姐妹两人过铁索来到碧云下峰,往来弟子众多,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她们找到万剑宗,众多弟子正与别派弟子话别,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季城。韩姣怀疑季师兄是否去了飞羽峰而错过。旁边忽然有女弟子指点道:“刚才季师兄去了后院,你们可以去找找。”
两人立刻找去后院。
谁知后院中的弟子更多,花前、日下、石后、柳旁,处处都有成双成对的少年弟子。两人一路寻来,着实惊动了好几对执手相看泪眼的佳偶。
百里宁忽然脚步一定,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
韩姣望去,一对男女站在池畔,被盘槐遮住半边身影。可是男子腰佩长剑,身形玉挺,芝兰玉树一般,正是季城。
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少女低头抹起了眼泪,忽然又一下冲到了季城的怀中。季城本要推开她,却见少女哭得浑身颤抖,他满脸无奈,只好轻轻抚拍她的肩膀。
百里宁一直看着,神色无澜。韩姣拉了拉她,说道:“我们走。”
季城惊觉,转过脸来一看,神色乍变。忙推开怀中少女,大步往百里宁和韩姣走来,口中唤道:“宁师妹。”
百里宁平静回道:“季师兄。”季城搓了一下手,眉宇间有些焦急:“我刚要去飞羽峰,想不到师妹竟来了。”
百里宁道:“见到了就好,此去一别,师兄一路顺风。”
季城顿时大急:“师妹可别误会,刚才是孟师妹来送行,说得有些伤怀才有些失态。”
韩姣一听孟师妹,忙往后眺去。盘槐旁站立的少女绯红长裙,身姿如柳,频频向此处探望。动作举止对韩姣来说并不陌生,果然是孟晓曦。
和韩姣眼神对上后,她并不言语,转身就走了。
百里宁也看得清楚,眼中掠过一丝疑惑,又有一丝失望。
季城忙将孟晓曦来送别又道苦的情况详细解释了一遍。原来季城初来碧云宗,飞星峰曾下帖邀请。历来能被飞星峰邀请的男性弟子都是出类拔萃的。他到了飞星峰上,聚会的都是女子。其中一位师妹巧笑倩兮,十分可人,言谈举止温顺体贴,与其他弟子极不相同。季城不免和她多说了几句,谁知自那次之后,这位师妹就受到其他师姐妹的排挤。
“孟师妹心中苦闷,所以刚才送行时说了几句,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季城道。
韩姣冷眼旁观,不得不承认季城的表情诚挚,实在有打动人心的资本。
百里宁笑了笑,艳丽的容颜里露出不易察觉的倦色,她淡淡说道:“师兄知道百里家族的名声。日后若是每一次都遇到这样的情况,每一次师兄都要这般解释,这样的日子师兄能过吗?”
季城被她问得一哑,想要应是,在她通透澄澈的目光下却无法敷衍。两人相对良久,季城无言以对。百里宁坦然道:“还是就此别过吧。以师兄的资质,该取还是该舍,其实心中已经有数。”
季城失落道:“修炼多年,我竟不如师妹明白。”
百里宁含了一丝涩意的笑,拉着韩姣急步离开。
傍晚过后,韩姣和百里宁坐在飞羽峰的一处岩石上,往上正好可以眺望到六派离开时的情景。沧琅门形形**的异兽,南山派百丈长翅的大鹏鸟,珍宝十二楼华丽的毯子,一个个都逐渐消失在碧云宗的上空。
大鹏鸟拍打翅膀的飓风让韩姣和百里宁不得不用灵气护体。两人的衣裙在风中高扬飘举,韩姣看着百里宁平静如水的侧脸,想要说什么话来安慰她,比如“其实季城也就马马虎虎”——太假了,或者“刚才看到的只是个误会”——完全没有说服力。最后她只能干巴巴地说:“阿宁,反正无事,我们去亭子那里玩会儿吧。”百里宁点头应允。
飞羽峰的山腰上有一个十步亭,四周种满了鲜花。在碧云宗的灵气孕育下四季不败,景色极为雅致。往常师姐妹去广明殿听道回来,总能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两人去了亭子,惊讶地发现舒纥、时于戎和孟纪都在亭中,还有几个常相来往的师兄、师姐聚在一起。
时于戎见了两人更是讶然:“你们怎么偷溜出来了。”他手上拿着两个葫芦,作势要往身后藏。韩姣立刻就注意到了:“这是什么?”
旁边的师兄、师姐都笑道:“别藏啦,瞒不过了。”
时于戎把两个葫芦放在桌上,无奈道:“这是山后灵猴酿的灵酒。”他拔去木塞,空气中顿时弥漫了一股馥郁甜腻的香气。百里宁也走上前观看。
舒纥咳了一声道:“你们年纪还小,不能饮酒。”韩姣喝了七年的白水,嘴里淡的快没有滋味了,对着葫芦瞟了一眼又一眼,不服道:“你们还不是把师弟带来了。”孟纪立刻回嘴道:“别忘了我其实比你大一岁的。”
韩姣无赖道:“不让我们喝一些,我这就去告诉师父。”
两个师兄顿时无语。有个师姐笑的畅怀:“机缘,都是机缘,既然如此就带上她们吧。”
话音还未落,百里宁已经取了一个葫芦,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抹唇道:“好喝。”
众人见她举止豪爽,都围了上来倒酒喝。
葫芦其实内有乾坤,酒比看起来要多得多。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畅快,又说又笑,转眼天就黑了。
韩姣喝着甜甜的酒浆,似乎又想起曾经梦见过的世界。她摇摇脑袋,觉得有些沉,沉到她想不起那段日子的细节,渺淡如烟云,真正已是恍如隔世了。
她抓着酒葫芦不撒手,一边举手招道:“再来一杯。”
时于戎、孟纪等人翻了个白眼,视而不见地扭过头去。
韩姣又去看百里宁,只见她已经两眼涣散,神思不属,对着韩姣傻笑:“姣姣。”
韩姣也觉得头重脚轻,眼前晕眩眩的,学她一样坐在台阶上,对着夜凉如水兴叹。
“姣姣。”百里宁又喊,韩姣把头凑过去,却被她狠狠撞了一下肩膀,“你知道吗,我娘从小就和我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韩姣一甩手:“嘿,这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你娘也和你这么说?”百里宁问。
“这还用说,”韩姣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发涨,揉着头道,“例子太多了,有了钱,有了权,男人就容易变心了。”
百里宁歪着头道:“钱和权算什么,修为高了才吓人呢,妻妾就成群了。这让我们怎么选。要选一个修为不如自己的,怕伤了他的自尊,要是找一个根骨好的,又怕他修为高了广纳姬妾。说什么修大道难,能难得过做女修士吗?”她拉着韩姣的手,絮絮叨叨地抱怨。
韩姣把发涨的头靠在她的肩上,百里宁每说一句,她就大声地回应,两人拉着手,相对着傻笑不止。
十步亭里的师兄弟三人看这场景看得发愣。孟纪回过头,面如土色道:“那两个是师姐?怎么成了一对傻妞了。”
时于戎不住摇头,舒纥站起身,说道:“带她们回去吧。”他走出亭子,可没走几步,刚接近师姐妹两人就倒退了回来,重新坐下,执起酒杯。时于戎问:“怎么了?”舒纥闷声道:“刚才还笑呢,现在哭上了。”
百里宁说了许久,前言不搭后语,忽然静了下来。韩姣推她:“不说了?”
“我这里难受,”百里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用力甚猛,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胸膛,“姣姣,人心变得太快。”
“让他去,”韩姣咬牙切齿道,“是阿宁你不要他,不是他不要你,怕什么,你这样的样貌、家世、根骨,还怕找不到其他的吗?以后要娶你的人,从这里……”她头晕脑胀,用脚狠狠跺了一下地面,“从这里排队排到迎客峰上。”
百里宁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她弯下腰,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你瞎说,没有,一个都没有。”
韩姣大声道“有”,她便回“没有”。两人一应一对地吵,终于感到累了才停下。
百里宁直直望着前方,目光飘忽,口齿含混道:“百里家的女人不好嫁。没有人愿意舍弃漫长的一生只陪伴一个女人。我的祖婆、太婆、姑婆、娘、姐姐……每一个都是这样。这是我们家的诅咒,解脱不了。”
韩姣用力拉拉她的手,她却没有反应,继续道:“找不到意中人,就会在小成境界的天劫中灰飞烟灭。可要真的找到了意中人,过了小城境界,日后也会变心,没有一个例外。”
“可是我听说,娶了百里家族的女人,是不能变心的。”韩姣迷糊地问。
百里宁笑笑:“那是因为我家的道术。你知道吗,我家家传的道术是结秘道术。是上古的结法。成亲的时候,用精血印结,种同心结。如果变心身体背叛了,就会被结法困住,不得善终。我家还有一个天人境界的祖婆婆,最护短了,家里人受了欺负,她都会去讨回来。所以别人都对百里家的女人敬而远之。”
“我真怕,”百里宁捂着脸啜泣道,“小成境界过不了。”
韩姣鼻子一酸,眼圈一红道:“我也害怕。”
百里宁问:“你怕什么?”
韩姣垂头道:“我也怕小成境界过不了。阿宁你们天资都那么好,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天天吐纳打坐我都做了,还用那么多时间修炼法术,可是还是不行,师父最不喜欢的就是我,要是我小成境界也过不了可怎么办……”
师姐妹两人都觉得前景戚戚,忧从中来,抱头痛哭起来。
百里宁哭道:“我家一个婆婆说,时间长了就容易变,后来她找了一个凡人,可短短数十载就离开人世,她自己想不开修为停滞,最后也殒命了。凡人不行,修士不行,命短了不好,长了也不好……到底该怎么办?”
韩姣含泪道:“当年我就知道林师叔只看中了哥哥,我非要跟着来。本来想着,能当神仙不做凡人,能上一步当然上一步了。可谁知道修道这么难,肉不给吃一口,连偷懒也不许。努力了这么久,却看不到前景。阿宁,不是说‘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吗?这不是骗人嘛……”
师兄弟三人听着这鸡同鸭讲,越说越愤懑的对话,再也忍不住了。舒纥道:“把她们赶紧带回去。”
师姐妹两人睁大了眼,目光却没有焦距,四肢无力,摇摇晃晃。两位师兄一人扶了一个,还有孟纪在旁照看,往居所走去。
百里宁喋喋不休了半晌,转头看了看舒纥,格格一笑道:“大师兄?”舒纥一喜,以为她酒醒了。谁知她掷地有声地说道:“真想撕了这脸——整天老气横秋。姣姣,你不知道,大师兄就是个木头,修炼法术说一百次就一百次,就算半途已练好了,他就非要你练足一百次,他还不如木头呢,木头都懂得变通。”
时于戎和孟纪两人忍不住笑出声。一旁的韩姣接话道:“那算好的了。二……二师兄才是笑面虎,一肚子坏水,修炼法术时想着坏法来折腾你。练敛息术,他把我们丢下河;提气术,他把我们丢下山……等哪天练消失术,我一准给他来个大变活人……”
师兄弟两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古怪。师姐妹却说得兴起,一言一句地开始数落起来。
直到月亮落下枝头,时于戎终于忍不住吼道:“你们明天最好记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