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记得在黄子澄家,接到了陛下的旨意,被陛下给斥责了,自己即将到手的乌纱帽飞了。
身下的床在晃荡。
没人理睬他。
方孝孺终于清醒了,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他急忙坐了起来,身后摸了摸,身上盖的是很薄的毯子。
不是书房的棉被,这是一种用芦苇填充的,船家在春秋两季喜欢用这种被子。
身下是很硬的木板,也不是厚实的竹席。
他伸手摸了摸,木板只铺了几块,再远一点,下面就是空落落的。
头顶突然打开了一个窗户,一个吊篮送了下来。
隐约看到一个人在放绳子。
吊篮在缓缓下落,也带来了光线。
方孝孺终于看清楚了,
自己竟然在囚笼里。
笼子吊在空中,四周不靠,几乎隔绝了他逃跑的可能。
这尼娘的!
考虑的如此周到?
外面是木板扣的房间,形状很不规则,周边是弧形。
方孝孺醒悟了,自己在船舱里。
想到水声,他终于确定了,自己是在船上。
方孝孺抬头大喝:
“你们是何人?!"
“你是谁?”
“你们要干什么?”
上面没人理会。
吊篮停在笼子的一旁,里面是两个窝头、一碟咸菜、一碗水,两条咸鱼。
“老夫是朝廷命官!”
“你们绑架朝廷命官,是要被杀头的!全家都要被流放!”
“你们这是死罪!”
“放了本官,本官会帮你们求情,让上官从轻发落!”
“老夫认识蜀王,他的王世子是咱的学生!”
“你们......”
任凭他如何叫喊,上面都没人理会。
吊篮就停在囚笼的外面,偶尔上面会拉一拉绳子,示意方孝孺取走东西。
方孝孺也不矫情,当即将食物和水取了出来。
水竟然是烧开的热水。
吊篮提了上去,头顶的窗户又关上了。
方孝孺又渴又饿,开始大吃起来。
他不担心东西里有毒,如果想弄死他,根本不用这么复杂。
先吃了再说,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
等他吃饱喝足,立刻打碎了一个陶碟,企图用陶的碎片切割囚笼的木头,
只割了几下他就放弃了。
笼子竟然是铁棍扭在一起的!
方孝孺心中绝望了。
是谁这么奢侈,单是这一个铁笼子就值得一千斤大米了。
他想到了一个人,
朱允?!
自己因为支持朱允?,和朱允通过节很深,恰好朱允通也有财力、人力来绑架自己。
方孝孺在木板上缓缓躺下,枕着双手,
看不到阳光,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但是,他很肯定,自己是被管家出卖了,
自己就是喝了管家送的那杯水才突然昏迷的。
这个狗贼!
他的心里又有些担心,这是去哪里?
外面没有任何人声,只有四周的水声不绝于耳。
方孝孺根据声音判断,自己就在船的最底层,水面在自己的头顶之上。
能吃水这么深,这是一艘福船。
自己是在水密舱里!
仔细凝听了片刻,他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但是这个判断让他绝望,因为在这么隐秘的地方,即便他喊破喉咙,外面也不会有人听见。
方孝孺绝望了,殿下还等着咱献言献策呢,怎么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被送走了!
希望殿下早日发现咱失踪了,能动用朝廷的力量追查。
现在大明海禁,相信这艘船跑不远的。
想到朱允?,方孝孺心中又燃气了信心,虽然这份信心十分微弱。
黄府。
黄子澄揉揉酸涩的眼睛。
昨晚喝多了,睡了一个上午,现在神清气爽,就是口渴的厉害,
“来一杯水。”
一个漂亮的小丫鬟送来一杯温热的茶水,
黄子澄一饮而尽,满足地砸吧砸吧嘴,没有一点形象。
小丫鬟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一眼老爷的丑态。
看着漂亮的小丫鬟,黄子澄想起了圣人的至理名言,
“食色性也。”
他正要伸出?山之爪,却听到外面有人在问,
“黄先生起床了吗?”
是朱允?殿下的声音。
黄子澄打了一个激灵,急忙大声回应:
“殿下,下官在。”
他匆忙理理衣服,找一找头发,快步迎了出来。
朱允?正站在了院子里,面带微笑。
黄子澄急忙上前见礼,
“殿下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朱允?笑着摆摆手,
“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
黄子澄将他迎进书房,请他在首位坐下,急忙命丫鬟送上茶水。
朱允?笑着说道,
“本王路过方先生的院子,想去看看他,没想到院门紧锁,还以为他来您这里了呢。”
黄子澄陪着笑
“方正学一个上午也没出现,可能出去访友了吧。”
他的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
什么“路过”?
方孝孺住的比咱远!
殿下这是去方孝孺家,没见到人,才返程来了咱这里的。
黄府成了殿下次要的选择。
黄子澄感觉到了危机。
丫鬟送上茶水。
黄子澄刚要找个话题,齐泰竟然来了。
朱允?、黄子澄都很意外,因为齐泰已经和他们很疏远了,最近半年很少来往。
直到方孝孺回来了,才在昨天的宴席上出现一次。
“齐泰莫非又要靠过来了?”
“殿下,下官也不好说。”
“先生,如果能笼络,还是尽量笼络吧,齐主事也是有大才的。”
“是,殿下。下官尽力。”黄子澄起身拱手领命,然后迎了出去。
~
院子里,门房将齐秦请了进来。
齐泰的脸色十分严肃,目光有些冷。
黄子澄刚迎出去,齐泰就劈头盖脸地问道,
“方正学呢?”
黄子澄心中有气,怎么一个两个都到咱这里都找人?
“齐兄,找正学先生,不该去他府上吗?”
黄子澄心中有气,直接顶了回去。
齐泰冷哼一声,
“他家锁门了!”
黄子澄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又是一个空跑之后来咱府上的。
黄府什么时候成了“方正学”寄存处了?
现在他只想将齐秦打出去。
齐秦皱眉道,
“黄兄,他上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奏疏,人却不见了,他是怎么想的?你们又是怎么想的?”
他说的很克制,几次都是话到嘴边又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黄子澄疑惑道,
“齐兄,什么惊天动地?他又上奏疏了吗?”
齐泰看他的神情不像说谎,
“黄兄不知道?”
黄子澄摇摇头,
“咱就知道他前天上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齐也是知道的。”
齐秦这才确信黄子澄不知情,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
“黄兄,方正学昨天晚上了一份奏疏,这是抄本,你自己看看吧。”
黄子澄接过去,言不由衷地说道,
“那咱可要好好拜读一番,正学大才,必然字字珠玑。”
齐泰撇嘴讥笑,
“是啊,字字诛己!京城的读书人都要疯了,不少人都在找他呢。”
黄子澄看他神情不对,正要再问,齐泰却拱手道别了,
“子澄兄,咱还有事,先告辞了。”
黄子澄还要挽留,齐泰却已经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黄子澄跟着相送,齐泰大步向外走。
出了黄府,齐泰上马而去,今天来报个信,就是尽了和方孝孺昔日的情谊。
方孝孺这个奏疏太大了,天下即将震动,无论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还是考虑家族的利益,齐泰都不想卷进去。
看着齐泰匆忙远去的身影,黄子澄摇摇头,脸色有些臭。
方孝孺不在,齐泰连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些势力的小人!
吃!
黄子澄冷哼一声,回了书房,心里堵塞的难受。
方孝孺刚回来,就抢走了他所有的风头。
如果不是殿下就在屋里,他现在就将这份奏疏送去茅房当厕纸。
朱允?好奇道,
“方先生上了什么奏疏,齐泰怎么这么大反应?”
黄子澄换了一副笑脸,
“殿下,肯定是内容太精要,齐泰被折服了。方希直的学问可是天下一顶一的。”
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是嘴上还要赞美,捧杀也是杀。
朱允?心中不信,被折服肯定不是这个反应,齐泰的态度更像是被吓着了,或者被气到了。
“本王看看。”他伸手接过奏疏,翻了起来,
刚看到了标题朱允?就吃了一惊,不由地连看了几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朱允?茫然地抬起头,
“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先生,方孝孺为何要自绝于天下?”
黄子澄不明所以,低头看了一眼奏疏,当即被标题吓的一屁股坐地上。
他一骨碌爬起来,眼珠子瞪圆了,不敢置信地指着奏疏,
“殿下,方孝孺,他,他疯了?!"
就凭这句话,天下士绅就成了方孝孺的敌人,也是方氏族人的敌人!
朱允?哆嗦着手,一页一页看了下去,越看越心惊肉跳。
“黄先生,方先生是要掘了天下士绅的祖坟啊!”
黄子澄凑在一旁跟着看,他也被内容吓住了,
但同时,他的心中又升起一阵快意,方孝孺完了!
殿下身边的“先生”,以后就只有咱黄子澄。
朱允?看不下去了,每一句话都让他心惊肉跳,
这个奏疏堪比炼钢作坊的大爆炸,看了一半他就合上了奏疏,痛苦地问道,
“先生,他,他这是何苦?”
黄子澄却低声道,
“殿下,方孝孺这么做,会牵连到您的。”
朱允?打了个寒颤,
是啊!
京城的读书人都知道,方孝孺是他的人。
他一把抓住黄子澄的衣袖,犹如昨天抓住方孝孺的衣袖,
“先生,该怎么办?读书人会不会怀疑,是本王指使的?”
他甚至看到,天下读书人群情汹涌,对他痛骂不已。
读书人是他的基本盘,就像武勋是朱允通的根基一样,如果失去了读书人的支持,他当了储君,以后也坐不稳天下。
黄子澄急忙安慰道,
“殿下,先别慌,看看朝廷的反应。如果陛下驳斥了,就没事。”
「他难得清醒一次,耐心安慰被小脸苍白的朱允?。
朱允?却不放心,
“如果皇爷爷采纳了呢?”
黄子澄笑道,
“陛下不会!朝廷不能失去天下所有的读书人。”
朱允?连连点头,犹如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先生说的是!”
乾清宫。
朱元璋用了午膳,在前殿慢慢溜达。
外面阳光很好,可是他的病没有完全好,不敢出去见风。
走了几圈,他又忍不住将方孝孺的奏疏拿出来翻阅。
内容太香了!
简直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如果士绅去了不纳税、不服役的特权,肯定就老实多了,他们抵抗朝廷的能力会被削弱。
奏疏的方向是完全合理的。
老朱一向就不喜欢士绅权力过大,
他很乐意削弱士绅,让百姓多获得一些好处。
朱元璋连连点头,
没想到方孝孺去了一趟四川,竟然开窍了,有了这种高明的见识。
“宣方孝孺。”
他想知道,方孝孺到底是受了何种启发,或者何种刺激?
他没叫朱允?,
因为他猜测,这份奏疏朱允?不知道。
依朱允?稳妥细致的性格,不会让方孝孺上这份奏疏的。
肯定是方孝孺突然袭击,将奏疏扔去了通政司。
朱元璋心动了。
他一边缓缓踱步,一边思索该如何实施,才能将官绅的反对降到最低。
官绅肯定会强烈反对的,
并且他都想的出,官会如何反对。
最开始,肯定是读书人跳出来,天下的读书人将方孝孺咒骂的声名狼藉。
接着就开始搞事,让地方乱起来,让地方的官员穷于应付。
这份奏疏就是一个超级大的震天雷,一旦推行,那就像炼钢作坊的那次爆炸,
不!
是比那次爆炸要厉害太多了!
这是要将全国的士都给炸的人仰马翻!
要不要推行呢?
自己不推行,子孙想去做就更难了,士绅集团只会越来越强大。
如果朕留中不发,缓缓图之呢?
也不行!
通政司肯定会传出去的。
再说了文人都是大嘴巴,方孝孺身边的人肯定比朕知道的还早,只怕现在京城都散步开了。
朱元璋想的脑袋疼,最有效的办法竟然是刀子。
杀的人头滚滚,自然就推行下去了。
周云奇上前提醒道:
“陛下,六部五寺的官员已经在殿外候旨了。”
朱元璋下意识地回道:
“宜!”
可是他的脑子还在琢磨如何让官绅老老实实地纳粮、当差,重臣都进殿了他都没有察觉。
杀人是最无奈的选择,还是放在下午的小朝会,和重臣们讨论一下再说。
直到重臣们躬身施礼,朱元璋才如梦方醒,
“呃,都来了!”
“平身!”
小朝会开始了。
开始讨论各部的要务。
一个时辰后,要务讨论结束,朱元璋拿出了方孝孺的奏疏,
“诸卿传阅。”
他则捧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喝起来,眼睛的余光偶尔看一眼大臣的反应。
他注意到,每一个看过的大臣的脸色都不太好,吃了大便一般。
等重臣们看完,朱元璋也不绕圈子,
“诸卿,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如何?”
重臣们都大惊失色,
詹徽第一个拱手道:
“陛下,万万不可啊!天下士绅、读书人,都不会同意的。三更灯火五更鸡,结果还要当差,还要纳粮,这直接挫伤了读书人的积极性。”
其他大臣都齐刷刷地表示“附议”,
“陛下,这有伤斯文。”
“陛下,增加不了多少差役、粮食,却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陛下,方孝孺沽名钓誉,请重罚!”
“陛下,......”
自从小朝会以来,重臣们罕见地统一了意见,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朱元璋微微颔首,缓缓说道:
“容朕再考虑。”
但是他的心中却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愠怒。
这些重臣,也在考虑他们自己的私利,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来,这个奏疏对于朝廷的好处。
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