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被这愧意折磨了好多天。就是在这愧意里我第二次走进了他的宿舍,这是我主动走进他的宿舍。
那时已是初冬。
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寒意笼罩着校园,我去敲他的门。我没有意识到时间很早,因为星期天早晨食堂不供饭,我照例免了星期天早餐。早晨起床后,梳洗完毕,就来找他。我打定了主意今天上午不看书。
我只想到他的宿舍坐一坐,只想坐一坐。
当我敲响他的门时他没有想到会是我。
他随口答道:“请进。”
他正在床上做俯卧撑,穿着一身薄薄的秋衣秋裤。
晨练是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的必修项目。他一整套锻炼的程序,这套程序包括:五十个俯卧撑,五十个仰卧起坐,五十个蹲起,五十个扩胸,五十个原地弹跳,五十个正踢腿,五十个马步冲拳,这些个动作做完,能够保证他的全身肌肉的每一部分都得到充分锻炼。这一套程序做完,如果还有时间,他*场跑几圈,没有时间就免了。他跑步也是以一种很独特的方式,他不像别人那样围着操场慢慢地跑,而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毫无保留地猛跑一阵,时间长短以自己能够承受为限,这样做既得到了锻炼,同时又比慢跑节省了时间。
我敲门进来时,他刚刚进行到晨练的第二个程序,正在做俯卧撑。见是我来了,他慌得不知是跳下了床还是跌下了床。
他意外而惊喜:“是你呀,花灵!”
他急忙穿上外衣。
他用眼睛在我的脸上询问着。这么早,他不知我有什么事来找他。
我说:“陈老师,我没事,我只是来坐坐。”
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星期天总是起很晚。你看,屋里这么乱。”他一边说一边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几下,“我平时,不是星期天,起床很早的。”
我一笑,说:“没关系。陈老师,您正在锻炼吧?”
他说:“我是瞎练,自己编的一套锻炼方法,不求美观,只求把全身各部位都活动一下,好在是在屋里做,也没有人笑话。”
我说:“我早就听说过您的锻炼方法与别人不一样。”
他说:“不管什么方法,只要坚持锻炼,就会有效果。一个人,没有个好身体不行。”顿了一下,他说,“花灵,我看你应该加强锻炼。”
我说:“我从小身体弱,我也想锻炼,可是总有些力不从心。我平时又不好动。”
“你只喜欢动脑,”他说,“可这样不行。”
我说:“把您的方法传授给我。”
他说:“那当然好。”他给我讲了自己每天坚持的几个“五十”。
“可是我连五个也做不了。”我灰心地说。
“最初可以从少一些开始。”
我还是有点望而却步:“要不,我试试跑步吧。”
“跑步也行,你只适合慢跑。”他给我讲了慢跑的要领。
这个早晨,体育锻炼成了我们最初的话题。外面的太阳升高了,阳光照在窗子上。
我们又讲起其它的话题。他对我谈起了数学。他讲数学是人类文明之源,人类最早区别于动物的概念是数的概念,并且世界上的科学与发明都源于数学,而将来从根本上揭示宇宙的奥秘也要最终要靠数学。
他这些话我听得似懂非懂。
他还讲起自己的老师沈嘉学,讲他自己是多么热爱数学。他从床下的纸箱里倒出一大堆高等数学的书籍让我看。
我十分喜爱地翻着这些书,也对他讲我最喜欢的也是数学。
“将来考大学,我只考数学系。”我说。
他竟有些激动:“对,你一定要考一个名牌大学的数学系。”
我说:“我从小就喜欢数学,我会努力的。”
他说:“搞数学领域的研究很艰苦。可是,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当数学家呀!搞数学,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成功,可是,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一辈子去搞数学。否则,人类靠什么来向前发展?假如人类的数学探索中止了,人类的文明发展也就停滞了。由于人类自身的大脑思维的限制,也许数学总有走到尽头的这一天,这一天终究会到来,那时人类的文明也将走到尽头……”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在向一颗不俗的、杰出的心灵渐渐贴近。
我说:“三年以后,高考,我要考北京大学的数学系。我想,我能考上。”
“以你的智力,你当然能。”他说,他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端详着我。
他还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地正面端详过我。
良久,他却说:“可是搞数学,很苦的。”
我说:“我想,虽然苦,但只要真心喜欢,就会很愉快。”
他说:“我明白。”顿了顿,又说,“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很苦。”
我感动地抬起头:“我明白。”
此时我正握住一本《数论》的一角,他不由得也伸手握住了它的另一角。我们两个人同时握住了这本书。我们的心里就像共同握住了一个信念。
这天上午,我一直在他的宿舍呆到将近中午才走。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我为他渊博的知识和对数学的深层次的理解而深深折服,而他则对更多地了解了我的内心世界而感到欣慰。后来他对我说,我对数学的热爱让他倍感欣慰。
当我离开他的宿舍,走在路上,我的身心愉悦极了。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拥有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有些后悔自己走近他太晚了。我想我真应该从刚入学时就这样走近他。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因素让我在入学之后与他彼此疏淡,而与我们所应该拥有的相比,这疏淡太不值得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