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楚情不自禁的失态, 被闻燕笙清楚地看在眼里, 他瞅瞅身边的柳烟儿、贤妃等人以及几十步开外被士兵们阻拦在外的百姓,悄悄地走到君玉楚身后,压低嗓音提醒:“皇上, 何不请……柳姑娘到主帐一叙?”想想无论是燕皇后还是夏夫人,都不是师兄此时愿意听到的, 于是他聪明地挑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
“闻公子,别来无恙!”小树冲闻燕笙颔首笑言。她记得曾经偷听到闻燕笙的志向, 该是做个行游天下、吃喝玩乐、赏景赏美人的逍遥公子才对, 没想到如今却成了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或许同她一样,梦想虽好,终因放不下某些东西, 有需要妥协的时候。只是不知, 他放不下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是与君玉楚亦兄亦友的君臣情份,还是……
小树不经意地瞥眼, 对上柳烟儿的视线, 定了会儿,然后淡淡地移开。她的眸光平静,无波无痕,倒是瞅到柳烟儿身边的春雨和秋霜,眼中浮上些许他乡遇故人的亲切笑意。
春雨和秋霜愣了愣, 齐齐地向她福身行礼。她俩至今不明白为何身为柳家女儿的烟儿小姐始终得不到皇上的宠爱,为何五年来苍烟山庄几乎断了与烟儿小姐的联系音讯全无。此次跟随柳烟儿从苍都到沙州,一路上听到许多传闻, 都是关于这位不知何时成了苍烟山庄义女的燕国皇后的,她甚至有了一个与烟儿小姐相似的名字“柳烟树”……所有这些,都让春雨和秋霜的心里疑问重重,但在柳烟儿面前,却是谁也不敢提起。
乍见到小树的容貌,闻燕笙也不禁称奇,一袭紫衣、素面朝脸的她,仿佛仍是五年前那个跟在云济身后的小姑娘,恣意率性,笑得慵懒自在。只是在轻颦浅笑间,隐隐又多了份让人捉摸不透、深不可测的邪气,让他恍然意识到,除了柳家女儿和燕国皇后的身份,传闻中她还是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玉澍宫的宫主。他抱拳行礼道:“柳……宫主一路辛劳!久仰玉澍宫威名,今日得见,闻某深感荣幸。”
闻燕笙语调不高,却将“宫主”二字咬得极重,象是在故意提醒尚有些失神的君玉楚——此人早已不仅仅是你错失的心仪之人了……
闻燕笙的这句话,无疑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望着小树的君玉楚,痛惜的眼神深处,又多了些复杂难辨的东西。
小树见状,心里哂然一笑,身处高位者就是不同,敌我阵营总是汉河楚界泾渭分明,于是朗朗地回了闻燕笙一礼,淡淡地笑道:“闻将军客气。如闻将军和……苍皇不疑本宫主是平王派来的探子,本宫主倒是很愿意进帐一叙,忆忆昔日玉澍宫在苍国的一些阵年旧事。”
听出她言语之间明显的疏离,君玉楚心里一恸,怅然而又无奈地唤了声:“小树……”
小树低头,不忍地暗自喟叹,身份和立场所限,她与他之间的汉河楚界是迟早要分的,而且会越分越明显。
正在这时,远处被阻拦的人群中不知何人高喊一声:“看见皇后娘娘了,那就是我们的天命皇后!”聚集的百姓开始骚动起来,欢呼声和哭救声此起彼伏。
“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天命皇后名不虚传,护我等平安归来……”
“请皇后娘娘也救救我儿吧……”
……
这般情景已经持续数日了,而此时此刻再听到“天命皇后”四个字,君玉楚心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神色陡然一凝,冷眼扫了柳烟儿一眼,清冷地道:“皇后,这里交给你了。”又转向小树说,“柳宫主,请!”
柳烟儿目送着君玉楚和小树走远,平静的脸色才有了松动,猛地黯了下来,语气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对闻燕笙说:“闻将军,这里交给你了。”睨到一旁脸色苍白的贤妃,她又吩咐:“来人,替贤妃安排营帐歇息。”说完,顾自领着自己的侍女离开。
经过贤妃身边时,柳烟儿缓了步子,用仅有两人可闻的声音道:“贤妃果真听了本宫的话,替皇上找到寻了五年的人,还亲自送到皇上身边,想必皇上一辈子都忘不了今日……贤妃的功劳。”柳烟儿睥睨地打量着贤妃,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贤妃呆立在那里,脸上是一片后悔莫及的惆怅,似乎正是从接过皇后柳烟儿给的那幅画像起,属于她的一切就开始崩塌了,皇上刚才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她……
※※※※※※
日落时分,离沙州大营不远的马场,一个年迈的妇人挎着竹篮,跌跌撞撞地跑进马场深处的一处残颓的小院,院子里堆满了成堆的干草和废弃的马槽,衬得几间破旧不堪的马棚更显得风雨飘摇。
“老头子,老头子,我们有救了!”妇人惊喜地高呼着冲进一间马棚。
马棚内,正躬着背费力铡着马草的粗衣男子抬起头来,他的五官依然清矍,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位风度翩翩的俊逸公子,只是此时头发凌乱干枯,下巴胡茬丛生,眼神更是茫然混沌,毫无精神。此人正是当年的苍国兵部尚书章稽。
见章稽没有反应,妇人再次急迫地说:“老头子,你听到没有,我说我们有救了。你猜我今日看到谁了?是你的女儿,就是那贱……就是小蔓给你生的女儿。不是听说她成了燕国的皇后了嘛,还是什么宫的宫主。今日我亲眼见到她跟着皇上进了大营,只要我们去求她……”
“够了!”章稽猛地站了起来大吼一声,抬腿一脚,将脚边的干草踢的到处飞,横睨妇人一眼,怒道,“夫人,你有何颜面去求她救你?”
“老……老头子,你别发火。我以前想害过她,不是都没成嘛,我去给她磕头请罪还不成吗?她娘自缢那事跟我可没有一点关系,把她娘的尸首扔在乱坟岗那也是万不得已的事,谁让她抗旨逃婚自己失踪了呢!”章夫人小声为自己辩白,又小心翼翼地道,“无论如何,你总是她的亲爹,只要你去找她,她还能见死不救?再说,堂堂燕国皇后的亲生父亲在苍国当马夫,让人知道了,也失了她的体面不是?我瞧皇上对她象是还有些情义,如果能求她替珍儿说几句好话,珍儿在宫里也能好过一些。”
章稽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然苦涩,带着点认命地嘲弄。他趔趄地退后几步,颓然地坐倒在地,喃喃地道:“自作孽不可活,万般皆是命!”
他曾经也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将两个亲生女儿送进了太子府。那两年他深得太子赏识,仕途更是春风得意,素不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秘密早就不是秘密,在他自鸣得意的时候,章林两家已慢慢走向了灭顶之灾。事后省之,他一度以为那是太子的报复,尽管怀疑那时刚刚登基的苍宏帝不可能有这样的财力,但能吞下林家产业并使章林两家瞬间分崩离析的也唯有朝廷了。
“朕答应过一个人,要护着你们的命。”原是灭九族的死罪,皇上的一句话,他们得已苟活于世,充军边关。直到不久前听闻那个人的来历,一切问题才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原来真正让章林两家落得这种下场的,不是苍宏帝,而是那个人。她显然并不想要任何人的命,她只要他们失去一切艰难凄苦的活着,那即是她身为章家后人的慈悲,也是她身为柳家后人的报复。而这一切,他的夫人并不知道,因为秘密在天下人面前,仍是秘密。
“老头子……老头子,你倒是说话啊,去还是不去?你不去,我去!”三年凄惨的边关生活,早已让这位昔日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满脸风霜,吃尽了苦头,想想被贬到冷宫的大女儿和嫁人后就与落难的章家划清界线的二女儿三女儿,章夫人不禁悲从心来。纵然去见那个人让她心怀羞愤和不甘,但想到眼下这种漫无尽头的苦日子,她怎肯舍得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章夫人理理鬓发,整整衣衫,正要出门,却被章稽的一句话惊得脸色惨白。
“杀父杀母的仇人不共戴天,留你一命已是不易,你还啬想什么?”章稽说着,叹了口气,移到原来的位置,埋头继续铡起马草来。他曾经不相信高僧的胡言乱语,后来却是确信不已,他章稽这一生,果然是断送在女人手里——两人自以为聪明却总是做下蠢事的女人。
“老……老……老头子,你说什么鬼话?”章夫人结结巴巴地道,“我说过小蔓的死跟我无关了,你不也活得好好的……”
“你想让所有章林两家的人死,你可以喊得更响一点,让天下的人都知道,皇上的天命皇后是假的,是我章稽的女儿,真正的天命皇后已成了燕国的皇后。”章稽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声音虽轻,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警告。皇上既然可以留他们的命,自然有本事随时取他们的性命。
章夫夫惊诧地瞠目结舌,然后腿一软,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木然哀戚地道:“老头子,我们再无出头之日了,是吧?”
“如果你可以让时间回到二十几年前……”章稽手一顿,自嘲地低叹。
马棚里一阵死寂,良久后又传出铡刀切断马草的声音:“咔嚓!咔嚓……”夹杂着隐约的低泣,久久回响地在这间被越来越浓的暮色笼罩的破旧小院里,慢慢地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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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沉寂,营帐内,小树慵懒的倚坐在榻上,把玩着手中半块黑亮的玉佩,时而屏气凝神,时而拧眉轻嗤,时而又摇头浅笑。
事情似乎越来越诡异,被秘密送达的南国虎符此时就在她手里,只是其形其状其色,却是跟“灵玉”丝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它是件人人都可以揣在怀里的“死”物。这一巧合,怕是连自称六世妖人的师父也未曾料到,不知其故吧?
“主子,明日你真要冒此险?万一徐将军他们准备不当……”伺立在一旁的青玉忧心忡忡地道。
“凌玉不是也在嘛!”小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玉佩收入怀中,想想又轻笑道,“青玉啊,你是不是心里在笑我又使装死这招?”
青玉垂首,恭敬地道:“青玉不敢。主子如此做,必有主子的理由。”她心里虽然是极不赞成主子多此一举的,嘴上却也不敢多说,只是担心宫主如果得到主子的“死讯”,即使得知是假的,定然也会暴怒。
“我如果不来,平王必回师澍州,不但澍州告急,平王营中那几千沙州百姓的性命也休矣。你家主子其实就是个怕死之人啊,怕自己死,也怕无辜之人因她而死。这样的人,老天爷实在不该降如此大任于她,你说对吧?”小树长吁短叹地道。
瞅到自家主子一脸苦哈哈的样子,青玉隐忍笑意,说:“老天爷是长了眼睛的,知道交付给主子的事,主子一定会做得很好。”
“所以说老天爷可恶啊,它是算准了我狠不下心,不得不去做。”小树抚额苦笑。中一次头彩是好运,连中几次,谁说就不是负担和灾难呢?周围虎视耽耽希望她死的,恐怕不止平王一人啊,就连……她突然神色一顿,低声交待,“待会儿带我们的人离营帐远一点。”
青玉这时也察觉到远远传来的脚步声,不赞同地唤了声:“主子!”
“放心,让大家都安心歇着,今夜没人会伤我。”小树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倚得更舒服些,合上眼假寐,轻声道,“人到了,去迎客吧!”
青玉应声出帐,不一会儿,又领着一位绝色女人走进帐来,禀道:“主子,苍国皇后娘娘求见。”
“知道了,都下去吧。”小树挥了挥手道,缓缓睁眼,懒懒地睨了柳烟儿一眼,指指榻旁的椅子又道:“皇后娘娘请坐。”
如此轻慢的态度落在柳烟儿眼里,自有一股羞愤之意不可抑制地涌上她的心头, “皇后娘娘”四个字听起来更觉得讥讽的意味明显。她的脸色刹那间一白,又很快恢复原样,静静地坐下,喃喃地说:“你或许该叫我囡囡,这才是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小树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并不抬头望她,垂眸沉吟片刻才说:“唯一会叫这个名字的人,已经被皇后娘娘放弃了,今日又何必在提。”
柳烟儿的脸色又是一白,这次连唇色也白到发青,半晌都没有再缓过色来。她的眸光飘忽,良久才定定地聚在一起,直视着小树问:“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人还是名字?”小树揉揉自己的额角,凉凉地问。不等柳烟儿回应,她“嗤”地一声轻笑,象是自言自语地道,“看皇后娘娘五年后的作为,关心的自然是名字。人,怕是早已不重要了。”就不知午夜梦回,这位皇后娘娘可曾在苍凤宫里冷汗淋漓地后悔过?不过,依那个人对她的疼爱,想是连入她的梦都不舍得,就怕惊吓到她吧?
“你……”柳烟儿“呼”地起身,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唇角已被她毫无意识地咬出血来。对于那个人,她心里有多少悔疚也就有多少恨意,是那个人将她放在这样不尴不尬的位置的,她被上天可笑地嘲弄着的命运,就是从那个人的一念之差开始的。她曾是九天之上人人称颂的仙女,她可以善良,她可以仁慈,但在措不及防被狠狠摔落在地的瞬间,这一切都也都随之远去了。老天甚至没有给她在凡间生存的机会,直直地将她打入黑暗的地府中。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她再无所依。
小树慢慢地起身下榻,背着手在营帐里走了几步,漫不经心地说:“皇后娘娘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吧,拐弯抹角费时又费力,你不喜,我也不喜,何必呢!”
暗自凝聚了许久才来见这个人的勇气,早在进营帐的那一瞬间就宣布告馨了。几句话一说,柳烟儿更是羞愤难当,恨不得夺门而出,但又不得不说服自己继续下去。她心里清楚,除了这一次,她再无机会了!
柳烟儿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说:“我问,你就会说实话吗?”
“那可不一定。”小树答得理直气壮,杏眼忽闪,邪邪地一勾嘴角道,“要看我高兴。”
她那幅恣意自在的模样,落在柳烟儿眼里,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涩涩的恼意,一句久藏的话脱喉而出,甚至忘记了要用疑问的口气:“你是妖孽!”
小树眸色微微一顿,缓缓地转身直视着柳烟儿,问:“何以见得?”
柳烟儿见她并不否认,心中一喜,口气更加肯定了些,再一次重重地道:“你是亡国的妖孽,在苍国人人得而诛之!”
“我倒想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小树饶有兴趣地再问。
“她说过,关于你我的身世,十六年里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回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发现你好象早就已经察觉。后来我也反复记起那次你在卧佛山墓前的所言所行,就更加怀疑。而刚才我提到囡囡这个名字,你不但毫不惊讶,而是很清楚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个在我身上只存在了不足一个月的名字,除了她,原本不该再有人知道,而她只告诉过我,却并没有告诉过你。除非在那一个月里,你就听懂了记下了,但那时的你,只不过是个不足月的婴儿……”
“精彩!精彩!”小树拍掌喝彩,带着几分恶作剧地道,“皇后娘娘若不是有这等聪明,又如何做得了十七年的柳家女儿都没有被人识破。只是,皇后娘娘似乎忘了,这世上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信与不信才是最重要的,就象……”她故意顿了顿口气,凑近柳烟儿的耳边道,“皇后娘娘至今仍是苍国的天命皇后一样。”
柳烟儿脸色一黯,穷追不舍地问:“那你敢说,是还是不是呢?”
小树猛得一哆嗦,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头不语,半晌才说:“皇后娘娘是在威胁我吗?皇后娘娘就不怕自己的身份也大白于天下?”
“为了皇上的江山永固,让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柳烟儿神情坚定地说。
“为了我的小命着想,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的。”小树抬头,用同样坚定的语气说,转而神情又有几分恍惚,颓然垂首道,“只凭你的推断,没有人会信你的,因为没人可以证明刚才你我的话。”
“是吗?”柳烟儿瞅到小树轻颤的肩头,脸上闪过一抹得意的笑容,转身向帐外走去,“那我们就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