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着,偌大的酒店套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仰着躺在床上,看着落地玻璃上倒映的灯光,眼神柔和而充满了迷雾,自言自语地说:“我好像,有点想你了。”
那边没有任何的回答,只有她平缓的呼吸声萦绕在耳边,他只是抿着嘴,一笑而过。
飞机降落的刺耳声音响彻着偌大的停机坪,临近傍晚,天空阴霾而低沉,李汐走出机舱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到底是回家了。
安静的头等舱里只剩下他一个地按着扶手慢慢站起,空姐站在旁边细心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只是摇头笑了笑。最后,长长的舷梯也只有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扶手缓缓往下走,不远处的停机坪上,司机老远看见他就已经下来替他打开了车门。
上了车才刚发动车子不久,他手机便响了起来。
“李二,在哪儿呢?”许俊恒略带着雀跃,那口京腔字正腔圆,此刻更是兴奋特别带劲,就知道那小子出马,新加坡的合并案肯定没问题。
“首都机场。”窗外的景物一溜而过,看得像是有点厌烦似的,把座椅的后背调整了一下,半躺着闭上了眼睛。
“你不刚在虹桥吗?怎么又回北京了?我说,你那打小的志愿都用在给航空公司作贡献上了?”这才刚知道他搞定了两个大客从新加坡回来,他还想着给汐少洗洗尘呢。
“扯淡,老爷子前几天就让人叫我回去了。”他不经意地说着。
“怎么回事?”听着他语气中的不耐烦,许俊恒自然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手指摩挲着真皮沙发细细的纹理,良久才半眯着眼开口说:“隔墙花影动,必有玉人来。”
汽车进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绕湖,过桥,再进门,一道一道的院门,一排一排参天的古柏,一声一声老鸹的嘶哑叫声,幽深而神秘。
进院后,车子在湖边一大片柳树前停了下来,由北向南排列着几进平房小院,父亲就住在南边的小院里,其实家里是在他出国后才搬来这边的,他在这里住的时间总共也没超过一个星期。目光向东穿过几段抄手游廊,便可看到北面的小院,已经多少年没再踏足那个地方了,那个凝聚了他四岁前所有的记忆的天堂仍在,那个布满岁月痕迹而又厚实燥暖,拖着丁点儿大的他去看飞机的手却早以冰凉彻底。
古式院落,右手必须抬起腿才能跨过小院门槛,只见院子里几株海棠树,盛开着一簇簇白色、粉色的花朵,使这古朴的院落增添了热烈、欢快、繁荣的气氛,一片生机盎然。心里还在疑惑着是什么时候起种了海棠的,却听到廊里一阵衣物唏率声,手杖落在青砖地面上的声音顿了顿,才调整了一下情绪,抬头便看见耿世平一脸笑容走来。
“妈。”他收起黯淡的表情,也笑,廊灯下的眼睛亮如星辰。
“亏你还记得有我这妈,都多久没回来了?”耿世平板着脸呵责他,嘴角却不自然地扬起,走到近处细细看着他,心疼得皱着眉头,捏着他尖尖的下巴,“看你都要瘦成什么样子了?”
他一手揽着她的肩,突然贴近她的脸,一脸认真地说:“别动,妈,再皱眉头就有皱纹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是什么天大的事儿。
“没句正经。”却还是被他逗得笑开了眉眼,其实她眼角只有很细很细的纹理,保养又很好,六十岁的人看上去和四十岁差不了多少。“先去吃饭,今天方姨刚好做了麻酥油卷儿,算你有口福。”她总记得他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不让他近厨房还是偷偷跑着去,后来被他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差点还抄起家伙来揍他一顿才罢休。
“爸呢?”他小声地问了句。
“赵常委刚走,这会儿在书房呢。”她看了一眼他凝着笑容的脸,又担心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又在外头闯什么祸了?”
“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闯什么祸啊?”他没好气地回答着,也不想她多想,“我就是回来看看你和爸,对了,哥最近有没有回来?”
“回的倒比你还勤。都站这儿这么久了,先去饭厅,肯定饿了吧,看你累的······”手不经意地抚过他右腿碰到衣料内搁手的支架,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我先到书房去,你可别把我的麻酥油卷儿给吃光了。”
“知道你爱吃,老早就让方姨给你做好了一大盘了。”
“就知道妈是最疼我的。”单手给了个大大的拥抱。
“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呢,羞不羞啊?”知道他历来都是油嘴滑舌没个正经,虽话是这样说,脸上的疼惜却一览无遗。
院子深处便是父亲的书房,南北向的、长方形结构,是北京标准的旧式四合院的建筑形式,静得只能听到微风拂过院子里一小片竹林,叶子互相摩擦“沙沙”的声音。才刚走到廊下,就见生活秘书开门出来。
他低声试探问,“梁叔叔……”眼睛瞄向书房打开着的窗户,询问之意毕现。灯光映着院子里翠绿的竹子,反射出幽幽的光。
梁秘书在他身边顿了顿,讪讪地丢下句“好自为之。”别的他也不敢多讲,只能清淡提醒一句。
看着那片翠绿的光,叹了口气,他从小就最怕父亲,因为不在他身边长大,所以最怕的也是他。小时候每次他回北京首先都要把他叫到书房去,看看他的字写得怎样了,看看他小提琴练得怎样了。从小在姥爷身边深受熏陶,字还是写得不错的,可是琴真没法练,那会儿一整到晚和大院里的孩子到处捣蛋,哪静得半点心下来练琴啊。
最好笑的是他第一天被送到空军幼儿园里上学时,院长亲自出来接他,他却在门口指着牌匾对许俊恒嚷嚷道:“连飞机都没有,叫什么空军幼儿园啊?”直接把拿着的小提琴往地上一扔就钻回车里去了,惹得一旁的老师只能向身旁的保姆尴尬地笑着。
后来被父亲知道了,还是勉不了一顿打,即使那细长的竹子抽在腿上是真疼得要命,可他愣是不求饶,抬起头一脸英勇就义的样子说:“就是打死我,也不去上幼儿园。”最终幼儿园的事还是不了了之,姥爷亲自来接了他到身边。但那些疼,痛得真实,如今却是感受不到了后才觉得怀念。
敲门声才刚落下,里面便传来了平稳中不显冷淡“进来。”
“爸,我回来了。”书房里的摆设很简单,简单利落的木书桌和藤椅,墙上书柜是一整排摆放整齐的书籍和文件,花梨木雕花书柜上蒙不上年轮的记忆,依旧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埋头书案上的人没抬头,依旧忙碌于自己的事情,只随意说了句:“坐。”声音不大,却有着绝对的权威。
这里背山临湖,绿树成荫,即使是盛夏也不会闷热,房里所有的木质家具也不会添置坐垫,想着做下去一时半会也起不来,他干脆不出声,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一样立在书案前。
“哼!怎么?这半年不回一趟,回来一次也急着跑?” 老爷子终于发难了。
他哪能跑啊?最多不就像小时候一样被父亲打得爬出房门。可没敢说出口,身板挺得直直的,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是找抽吗?只能半低着头不敢出声。
看他没出声,老爷子的语气缓了缓,“前天老梁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在哪?”
“新加坡。”
“上个月华宇的收购案是怎么回事?”
“工作。”
“你倒是惜字如金啊?一句“工作”牵起了三间在华外资大机构的贿赂案。”外面满城风雨,他倒是想着只手遮天了。
“我不是证监也不是银监,贿赂案更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说几句话牵扯出来……”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许是觉得语气太过锋利,转而又语气伸长地对他说:“过刚易折,凡事不可过度,在姥爷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你怎么都学不会?整天就知道混着那堆狐朋狗友,没件正经的事儿。”对这从小就叛逆不循常道而为的小儿子,他从来就只有头疼两个字。
“我没错。”听他说出姥爷,李汐冷淡地开口,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那是我错了?”老头有点火大了,声调从刚才平静无澜上扬了几分,搁下笔站了起来平视着他,闲淡隐逸的书房顿时气压骤降。
他还是半低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反驳,这几乎是他每次回来必须在这里上演的戏码,爷俩两句谈不拢便僵住了,空气中的硝烟味浓重。
不过只是僵持了几分钟,老爷子看了一眼他的腿,叹了口气,挥挥手:“到里屋给我抄五十遍家训。”
他愣了一下,竟然没操家伙。小时候许俊恒就老笑话他,说就数他们家规矩最多,犯了错不单打,打完了还得背家训,背完还得默写出来。每次去他家看到他恹恹的样子就知道被罚完了,偏偏他性格又倔,被打得半死也绝不肯求饶,老爷子真火大的时候下手哪知道轻重啊?曾有一次打得他一整个星期都下不了床,最后姥爷来训了老爷子一顿才微微收敛。
关上书房门,直到走到院子时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漆黑夜里,远远近近的房屋布置疏散有致,毫无拥挤,局促之感。他却没敢放松下来,目光越过假山,看向深深的里屋,微微挑起眉头笑了一下,就知道老头不会轻易放过他。
里屋放着些老旧文件,三十见方的房间只有一张旧得脱了漆的八仙桌,所谓的“抄写家训”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活,曾让他一听到家训这两个字便不自觉地打颤。从五六岁开始老爷子便要他用狼毫笔抄家训,铅笔字写错了还能擦,毛笔字一旦写错了根本擦不了,全张的宣纸,写错一个字便要从头再来。偏偏这个方法是得姥爷首肯的,写每一个字都要如下棋一般,“落子不悔。”当年进大摩当分析师做模型时,那令人咋舌的惊人专注力就是从那时候练下来的。有时候哥看得不忍心便也帮着他写,可李潮的字学自父亲,笔笔透露着坚锐,和他的一对比便露陷了,无可奈何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写,写完后拿给老头一看还得挨批。这小时候的梦魇,现在想起来脸上却只剩下笑意。
许是老爷子早就下定主意让他抄家训去了,八仙桌上的大叠宣纸是为他而备的,连墨都让人先磨好了,真是周到。他放下手杖,右手紧紧撑着桌面,微微弯下腰,左手才提起笔来,小楷精致,细而不弱,笔墨酣畅而气韵生动。月光隔着树影照过来,透过木质窗花只落下参差的斑驳黑影,一夜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