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李先生醒得很早。”
顺着又问了句,“他去哪了?”记忆中他不像是个早起的人。
管家微笑着的表情有点凝,可一瞬间便又重新以微笑覆盖了,“李先生在负一层的健身房。”还是一副恭谨模样。
沿着旋转楼梯而下,转过拐角,偌大的室内泳池展于眼前,以绿色的大理石铺就的池底,两侧环池的廊柱是浅色花纹的大理石,整个空间简单空旷。其实说是负一层,却和阴暗的地下室完全没有关系,巨大的弧形落地玻璃窗外对着的却是小花园的一侧,蓝天白云之下外头的阳光斜透过玻璃,整个泳池碧波轻漾、光影交映,闪动着一种让人目眩的富丽。
有声音从泳池尽头的房间传来,深色双扇门微闭,只露着紧紧能让小孩进入的缝隙,她半探着身子进去,偌大空间中只有跑步机传送带与他的鞋底细微的摩擦声音,静得不可思议。光线明媚,透过窗子照进来,连空气中虚无地飘浮在空中打转的浮沉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就站在跑步机上,用尽全力地往前走,短束运动装只及大腿,右腿没上支架,露出瘦骨嶙峋的右腿膝盖。其实他戴支具时是看不出左腿和右腿是有什么区别的,虽然小腿的肌肉萎缩并不甚严,如今两条腿并排着相比较,右腿却是一眼看出来有问题,能勉强打直是因为重量都落在紧紧撑着跑步机的扶手,膝盖处的绷带缠上一圈又一圈才让他看上去像是两腿落地行走的模样。事实上他行走时还是用腰部的力量提动右腿向前,右腿的支撑作用更是微之又微,步速也不及他平时的一半。
她看着金黄色的阳光偷落在他细碎的头发上,那一滴滴汗水滴落在心尖尝到的都是苦涩的味道。手按在门把上,轻颤着眼睫,仿佛刚才洗刷时遗留在上面的水汽一直没干,笼罩着整个眼睛,只觉得有些微的寒冷沁透进心脏,久久萦绕着散不去。
“昨晚一夜狂风暴雨今早还能起来做运动,状态还不错嘛。”至少昨晚老毛病应该一样没犯。
何永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的,软底棉拖鞋一步步由远至近地划过大理石地面,她却始终未曾察觉到有人在靠近。
“我还记得李潮跟我描述汐子出生时的模样,躺在氧气箱里头,又瘦又小,一个多月都没有人家刚出生的小宝宝圆润,干巴巴的可是会手舞足蹈地跟你笑……他就是这么倔的人,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过来的时候一步步成长为李家空前绝后的捣蛋宝贝,那时整个大院内外没有小孩不怕他的,我和李潮没少替他背黑锅呢……”她的声音很轻,仿佛说给自己听似的,眼神飘远,微笑着看着阳光,仿佛那时李潮敲着雕花玻璃窗低声投诉着,“我得帮汐子抄家训呢,咱晚点再汇合……”他说要带她去吃隆福寺外天黑了也不收摊的驴打滚儿。
“那时耿爷爷可疼他了,那么多孙子只把他一个留在身边。有一年耿爷爷大寿,汐子因为闯了祸被李伯伯关禁闭来着,寿宴也不准他出席。可那天那么多人,耿爷爷好几十个孙子都在,何况还有那么多首长和军区司令家属孩子,好几十桌酒席,汐子也没在主桌,可他就知道少了汐子一个人。发了好大的一顿脾气,李伯伯才让人回家把那厮给接过来。我还记得那厮被耿爷爷拉着小手趾高气扬地走过人群往主桌走那表情……后来听李潮说,回家后被李伯伯好生教训了一顿,两天没下得了床呢!”嘴角的笑意很淡,很远,依稀记得李潮还曾经和她抱怨过,姥爷总爱抱着汐子去看战斗机,总是给汐子一个人讲以前打仗的事……才刚上小学的小孩,再爱弟弟也忍不住吃醋干发牢骚……
“耿爷爷走的突然,那时正是他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意识模糊还央着求李潮带他去找姥爷。其实他很倔,疼得像只虾米一样佝偻着卷起来抖也不肯吭一句,那次我却第一次看到他哭成那样,抱着他哥哭得天要塌下来似的。他做手术的时候,我才刚上大学,做完手术后他固定身体的全套“盔甲”还没卸下,李家愁云弥漫没人敢告诉他任何情况,他指着一动不能动的右腿问我是不是以后就这样了,我说不知道,他还笑着揶揄我说还是协和的高材生未来的医生呢……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李潮哭,我也抱着他哭,我是学医的,可是帮不了他,帮不了他最爱的弟弟,什么都做不了……”说到这里,她闭了闭眼睛吸了一口气。容意目光只是定定锁在里面那个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不知疲倦地走着的人身上,微微咬着唇,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后来他学着用拐杖走还站不稳时就向全家人宣布要出国,那时不止伯伯和阿姨反对,就连我和李潮也毅然否决了他的决定。在我们看来他就是义气用事,可他就是一意孤行,听李潮说伯伯在书房里和他说道理,最后气得操起玉镇纸差点往他头上砸去,末了放了狠话说,他要走让他自己走,谁都不准帮他。那傻子竟就真的自己一个人找学校,申请奖学金……后来offer寄到了却迟迟没拿到签证,签证官根本不相信他能拿奖学金去美国读书,说是来北京几年了从来没见过16岁就拿全奖出去的,单单几张简单的通知书不能证明奖学金是真的。其实大概看着他腿不好,美国的残疾人福利待遇比这里好太多了,怕他拿着“黄条”出去后便再也不回来了,再说那时出国多热啊,很多拿着名校全奖半奖没权没势打招呼的一样被拒了。可那傻子就不相信,回家翻出哥大寄来的所有材料,学校历史、教师状况、院系设置、校内食堂、宿舍房间、生活费用、停车设施,甚至连学校电影院和高尔夫球场这样的娱乐设施介绍都搬到秀水街去,还一趟趟给哥大录取办公室打电话,每天拄着拐杖去领事馆比人家上班的还准时……”李伯伯不许李潮理他,她便偷偷地跟着去了一回,不是不心酸的,签证官的无视还有周围的人的冷眼,“瘸子今天又来了……”同是排着队拿签证的人在她旁边满是嘲讽语气的话,如今依然记忆犹新。
“从来都觉得他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天之骄子,没想过竟然有这样的韧性……后来他走的那天,李伯伯只写了一幅字给李潮拿去机场,“花盆难养万年青”……”里面的李汐已经按停了跑步机,伏在扶手上急促地喘着气,浑身像是被泼了水似的湿透,发尖的汗水一滴滴落下。
容意只觉得自己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耳膜像是被一层莫名的空气隔绝,除了他的故事在耳边回荡,其它的一切被厚厚的墙壁堵塞了。痹意蔓延开来一阵阵传遍全身,如同千万只蚂蚁在肌肤里不动声息地啃咬着,侵蚀着。何永晴轻轻拍了拍她臂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当他读着你的故事时,你是不是做好进入他的世界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