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遮得严实, 他半陷入书房的藤椅中,脸轻轻地贴在靠垫纷繁的刺绣上, 壁灯的光微亮,只模糊地描画出他的轮廓。刚从饭局上下来, 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傍晚便接到那个电话了,错愕之后没有手足无措,淡淡地应了声,让那边的人先别通知老家里的人。若无其事地继续赴宴,继续游走在莺莺燕燕中,连助手也很诧异于他的平静, 说到底也是亲生父亲, 怎么生分至此。
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曲线起伏交错闪烁着荧荧光亮,笔记本前方的是一份份财务评估分析。他很清楚,那里发出的是钱的味道, 那是他自二十岁起便发誓要竭力追求的东西。时至今日, 他拥有了不少,却懵然不知失去了多少。
其实已经是半夜了,他却不愿意拉开窗帘,似是嫌外头的璀璨夜景太过刺眼了。是很久没这样过了,每天大大小小的会议,满地球乱转,鲜有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如今稍停了一会儿,愣愣地连灵魂都不属于自己了。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父亲要他背诗,岳飞的《小重山》,每每读到那句“白首为功名”,父亲总是摇头叹息,连岳飞这样戎马一生的铁血英雄都逃不开贪一世英名追权贵烟云的男儿宿命,无可奈何。
奶奶是小学教师,也算是书香世家,从小对父亲管教甚严。他从小就被父亲教导做人要不偏不倚,大丈夫做人要顶天立地。当时他也一直以这样的父亲为荣,三年级写作文,写的是“我的父亲——人民好公仆”,直到五年级还被贴在橱窗上当作范文供同学模仿。
到大了一点,同一个大院的书记局长都配了车的时候,父亲只淡淡说了句,“单位不过几百米远,走过路口便是了,配车那不是小题大作么?”人人一提起杨局,都是一个个佩服的眼神。心中完美的家怎么会生出那样无端的事?直到母亲打电话来让他做好准备时他还一脸懵然,他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跳下了他们挖好的坟墓,永世不得翻身了……
抹了一把脸,嘴角轻轻压下,想是今晚喝了不少,竟想出了那么多东西来。指中夹着的烟早已积着长长的一截烟灰,他也不抽,任由它烧着,点点光亮最终湮灭。门锁“咔嚓”一声开了,他没回头,又点着了一支,缓缓地抽着,认真得心无旁鹜,仿佛吞云吐雾是他唯一想做的要紧事。
她没出声,连高跟鞋的声音也埋没在厚厚的地毯中了,就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空间狭小的书房,她却如何都迈不开步子。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最终还是受不住了,忍不住干咳了起来。
他这才晓得有人,略带歉意地说了声“抱歉”,掐熄了烟。声音里有很平淡的疲倦,缓缓飘洒在空中。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无能为力的痛楚,眼眶有点红,一点都不像冷静自持的她。
他扬起头,看进她自责的瞳孔,安慰着扯出一个笑容,“你已经帮了很多了。”
“爸爸的后事……”她不知如何启齿,这些事家里的人本是让她不要出面的,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只是让他自己一人回去面对所有的不堪,她毕竟不忍。
“我明天就回n市,这边s&d的项目就交给你了。”他打断了她的话,自然是知道她的为难,这件事,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出面,父亲当年判决前后的蛛丝马迹,好事人一拿出来,于单家无益,于他也是个死穴。
“回去的事我可以再和爸爸商量,那根本不是个问题……”最重要的事,她愿意陪在他身边,也只有她能陪在他身边。
“这边需要你操持大局,s&d的态度尚未明朗,我们前有mrg,后有萧氏。这一仗要是拿不下来,没法和他们交代……”
“我不需要交代。”她不依不饶。
“我需要……”他深深地看着她,“晓婉,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扶着书柜,光滑的橡木滑溜得几乎让她的手滑落,她于他而言,依旧只是一个局外人。不知道是怎么转身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的,走廊的尽头便是一面弧形玻璃窗,窗外是小阳台,灯火璀璨的江景清晰可见,连绵的江水熠熠反射着星光映入眼底。
身边的每个人都对她说,推开窗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便知道有多好了,何必关紧门窗把自己反锁?可是他们不知道,爱上了的那个人,纵使有千般不好,在她心中却依然如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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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cbd地段高楼环绕,最顶级的写字楼内聚集的是最顶级的公司。而容意的新东家,c也是这顶级中的佼佼一员。从一开始的密集培训时只会点头的新人,练就到如今的驾轻就熟听着会让人撞墙的deadline也面不改色,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同事上司的相处和职位工作的学习熟练早已驾轻就熟。
今天c的某个会议室,她们部门刚做着最近一个大项目的总结。
其实这里最不乏的就是连续几十个小时冲锋陷阵厮杀拼搏后依旧能神采飞扬地挥舞大旗的强人。举个例子,两个月前从香港调过来的vincent ,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粤式普通话,偶尔夹杂着几个英文单词,最喜欢面带微笑下order,能够刚下国际航班便一头扎进办公室里头再折腾个十几小时,末了还得宣布让众人绝望的deadline,此人正是她的顶头上司也。虽然同为这里的“新人”,容意可是甘拜下风了。
刚忙完了一阵,呆呆地看着桌子上那一小盆薄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对着暖气出风口,搬来之后一直有点恹恹的,看着它没精打采的样子自然也容易联想去那集“多愁多病身”和“倾国倾城貌”于一身的李汐。其实这一个多月,他们也不过见了两次面,她忙着适应新环境,他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开始时她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也累得唧唧歪歪的,哪有时间去讨他老人家欢心。久了才发现,听不见他那不着调的戏谑声,竟觉得是心里莫名其妙地有浓重的失落感。他那副无赖式的嬉皮笑脸,不知不觉间竟是如影随形,并有越演越烈之势。
到底是按耐不住了,一结束会议便很主动地打了电话过去,美曰其名是为了安抚自己进c以来辛劳工作而备受折腾的身心。他接电话的时候很静,像是在开会,略迟疑了半秒仲,倒还是答应得很爽快。其实虽然两家公司只隔一个街口,可上下班无意地碰见这种八点档戏码还真的没有发生过。公司里对这种八卦通常敏感,楼上楼下,谁跟了谁人人了然于心。毕竟是初来咋到,人前人后还是别给大家留下工作之外的话题为好。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午餐时间,旁边的jenny却拧过头来问,“easy,待会儿一起吃lunch嘛?”jenny是半年前从台湾调过来的美女,说是美女其实半点不假,长发飘飘,笑起来半是妩媚半是娇俏,活生生的娇小版林志玲,再加上略带点撒娇意味的台湾腔,听起来温柔舒服,真让人骚到骨子里去了。
“不好意思,我约人吃印度菜了。”纯属睁眼说瞎话,她从来不吃咖喱的。
“那可浪费了哟,vincent 说完成这次的大project ,中午要请大家去裙楼的日本餐厅大吃一顿呢。”jenny的表情略带遗憾,眼波流转间真让人赏心悦目。
“下次肯定有机会的。”她笑笑表示抱歉,再说,这个项目她也就帮忙做点琐碎事,算不上有功劳。拿起包包便要往外走,却不料jenny略带意味的一句话让她楞在了原地,“是约了金龟男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