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人声鼎沸, 她坐在吧台的角落,摇晃着手中在黯淡灯光下绽放的糜烂, 仰头,喝尽。她很久没喝过这样的酒了, 头重得直往吧台坠。脑子里头,一连串的画面闪闪烁烁地浮现起来,李汐搂着的女人,张瑞华摊在桌子上的手术同意书……其实也喝得不多,只是她喝不惯混酒,乱七八糟的滋味涌上心头,异常难受。想想小时候吃饭时, 隔壁阿九叔老用筷子蘸着白酒逗她, 小孩子味蕾嫩,辣得她鼻涕眼泪都直涌出来。现在比那时要难受个百倍千倍,可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了,怪累人的……她开始想他了, 每一次他对她说“哭出来”, 她就真的哭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因为他而欲哭无泪,即使难过得要死了,还得装作一副大度能容的样子。没想到啊,她跌跌撞撞摔过这么多次了,依然没学好。
坐在她旁边的是个老外,很深的轮廓, 五官立体得有些过分,正和吧台的服务生有一搭没一搭地侃,时不时拧转头和她说两句。重重鼻音的法国腔英文,把r的卷舌音发得非常奇怪,又老是省略字尾,她侧着头使劲听,却实在是没办法弄明白他在说什么。也是真的喝高了,只能呵呵地附和着他笑,眼神朦胧,勾人心弦。
后来那老外直接靠在她身上,低头附着她耳边说,“peux-tu faire l'amoure avec moi?”她听不懂,还是呵呵地笑,那人扶着她站起来,嘀嘀咕咕地又说了些什么,她一边笑一边摇头拒绝,脸上的肌肉都麻痹了,这老外愣是不懂,直将她往外边扯。
在不远处的落地玻璃旁看着这一切的他,握紧了拳头,关节咯咯作响,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从那老外身上扯开,那老外可能也不想惹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他的手劲特别大,捏得她的手臂骨头都疼了,她扬起头,迷蒙的眼神看了看他,良久才认出来,呵呵笑道,“杨勉,原来是你啊?”她也只有醉成这个样子的时候才能这么客气地和他说话,说像是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久得都遗忘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了。
他咬着牙说,“你知道刚才那人说什么吗?他说要和你做 爱……你还笑?”他从茶居一直跟着她来到酒吧,看着她向调酒师索了一杯又一杯酒,心急如焚。
“呵呵,法国人的直接总是让人不敢恭维……”她两膝发软,直往下滑,勉强扶着他的手,抬头嘻嘻笑得凄楚,“是不是男人都直接得让人不敢恭维?”所以一个两个能把她当跳梁小丑一样,先有杨勉,后有李汐,都这么地让她无力招架。
“容意,你别这样……”他实在看得难受,半拖半抱地把她弄出了酒吧,街上行人不多,她走了不远就扶着电灯的柱子蹲在街边吐了。搜肠刮肚地吐着,连眼泪都不能控制地跟着流了出来。他一边拍着她的背脊,一边扶着她歪斜地靠在电灯柱的身体。
她吐到最后只是干呕着,眼泪却缺堤了一发不可收拾,只是张大嘴巴在哭,她看着他的眼睛,“你说……我也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就老是我倒霉呢?”哭到伤心处,嘴角竟又是自嘲似的勾起。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所做过的,竟然给你带来了这么多屈辱。”他的手僵硬而微微颤抖着,头低垂着埋进胸前。那是他觉得羞愧,他从来不知道,有一个女孩曾为了他付出一切,他却懵然不知。回头时才发现,她真的不再属于自己了。
“不怪你,爱情……这东西就像是一摊烂泥,跳不出来,只能越陷越深……”她打了个酒嗝,“到最后湮没了所有的气息……”她勉力绽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是怎么办,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投下去,拔不出来了……” 也许她真的是老了,记得当年杨勉走的时候,去诊所把那个胚胎拿掉的时候,那么疼,哭过也就算了,即使伤心,也从不曾像这样的踌躇而犹豫过,从不曾像现在这般茫然过。因为现在,她也没多少东西可以再失去了。
他的身体一颤,原来她今晚醉酒的原因,不全在他,又或者说,她已经因为一个人而忘记了过往所有的痛苦,而那个人却又是另一个痛苦的源头。“你……那么爱他吗?”杨勉轻拍着她因为不断抽泣而起伏的肩膀。他曾经不愿意承认,有一个人真的代替了自己的位置,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如今,却是再也无法否认那个人对她的影响。
“李汐……”她浑身虚软地靠在他身上,脸埋在他的脖子侧,眼泪顺着滑过他的锁骨。他曾经幻想无数次她重新投进自己的怀里,嗅起她年少时发间不经意的皂角味,如今却是听着她声声句句地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那两个字不见得有多深情,轻轻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带着哭声像是竭尽所能地释放着什么。听得他的心都纠结在一起了,如果他当初没有出国,是不是现在的所有事情都会改写了?是不是年少初握的那一双手就能紧贴到最后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凌晨了,城市里的夜空泛红,霓虹光线和大气污染的共同效果。脑袋胀得难受,车厢里的暖气上哄,脸颊滚烫滚烫的。外边可能下着毛毛雨,车窗玻璃都模糊了,依稀看到外边灯柱下有个人影。她慢吞吞地打开车门,凄风冷雨扑面而来,打了个哆嗦,酒已经醒了大半。
杨勉见车门开了,抬起头看着她,手拿着手机贴紧耳旁,兴许是说着什么凝重的话题,脸色不愈。外套铺了一层水雾,嘴里还叼着一根烟,可能是被雨水打湿了,抽起来有点困难,她看着他把烟深吸一口再吐出来的表情,只觉得陌生。
“今天麻烦你了……”是她先开的口,客套而疏远。
“我送你回去吧。”他扔掉未抽完的烟,猩红的火光坠落在微湿的地面,迅速熄灭。没等她回应,率先走过去拉开了车门。
可等她上了车后,他又迟迟没开动,凝视着前面路灯延伸的街道,良久才说,“明天单宁会有新闻发布会,我会递交请辞……”她一恸,到底是没什么表情了,也看着挡风玻璃左右摇摆的雨刮。“其实谁不想无忧无虑与世无争,只是存在这个世界上,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今天妈妈做的一切,我很抱歉……容意,我欠你的,能用什么来还?”他最后的一句似是疑问似是感叹,他知道自己夺取她最珍贵的东西,是再也还不了了。
“我说过,其实你不欠我,年轻时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人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