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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都是战争开始之前的想法，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经过重重叠叠的山峦，离家乡越来越远，钟老爷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山中有野兽，乱世多匪贼，万一自己葬身于这山岭中呢？也没个孩子，没人帮着收尸，没有逢年过节的祭拜，彻底被世界遗忘。钟老爷不停叹气，受他影响，钟夫人也不时抹泪，只有吴三依然哼着歌，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牵无挂，这世间似乎没有能让他沮丧的事。

艾文的母亲一千遍一万遍地感谢着眼前的男孩，弄得男孩有些不好意思。他垂下眼睛笑了笑，那模样很像个女孩。艾文发现他虽然也很瘦，但穿着绸缎衣服，看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用挨饿，不用被迫看尽人间丑恶。

妈妈说一路乞讨大家总会回到家乡与父亲团聚，姐姐说家早就没了，哥哥说连爸爸也早就战死了。妈妈很难过，对艾文说：“你相信我们可以回家的吧？”艾文点点头，说道：“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你早就不记得了，何必深究？”

钟老爷便带着这孩子一起逃难，似乎都快逃到天涯海角。他已经不再思念家乡，他有了孩子，在哪里都可以再次成为家。

那一家人转过弯消失在无尤的视线外，他也转身离开。有些沮丧，虽然天空明朗阳光明媚，可他感觉自己像行走在茫茫大雾中，看不清来处，也看不清归途。何时风来雾散呢？他想了解自己。

对无尤说话的是寄居在他身体里的妖怪，它叫卷耳，也就是那时住在山洞里的像蜘蛛一样的怪物。为了寻回记忆，无尤和它达成共生契约，这样卷耳就能寄居在他身体里，跟着他离开山洞——卷耳很害怕光，不敢单独在白天出现。宿主无尤，也能拥有卷耳的寿命。很多妖怪都能活上几百上千年，所以这份共生契约，对人类来说几乎是永生契约。不过，这份契约还有另外一个严重的后果：卷耳很可能会吞噬掉无尤的意识，让他完全成为它形体的驱使者，他会活着，但不再是他自己。

无尤来了，他板着脸。这些年来钟老爷发现，这孩子似乎总有说不出的悲伤事，那是钟老爷无法涉足的内心世界。不过他真心爱他的孩子，他招呼无尤过来，又大大夸奖了他也没见过的女孩，畅想了无尤的未来，那也是他的未来。

一切都是个意外，无尤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意识，控制了卷耳。他活了一百多年。

做出这个决定后，无尤觉得一切变得简单明了起来，他转身快步朝家里走去，吴三依然一路跟随。

这时，无尤发现一只如老虎般大小的虫子朝女孩靠近，它黑乎乎的，像蜘蛛一样长着八只爪子。无尤一把拉开女孩，女孩不小心一头撞在了石头上，晕倒在地。无尤顾不得查看她的情况，拔出匕首瞪着那只奇怪的大虫。

“滚开，小鬼！”男人叫道。没想到男孩立马给了他一拳，他便瘫软在地。

没想到没有遇见野兽，倒是先遇到了强盗。那个人像艾文一家一样骨瘦如柴，但他目露凶光，肯定是饿坏了。他像猛兽一样扑过来，拉住艾文母亲，恶狠狠地叫道：“快把食物交出来！”母亲紧紧护住腰间的口袋，里面装着剩下的三块干粮。母亲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吃掉这三块干粮。男人注意到母亲的动作，非常粗鲁地想要抢过口袋，母亲和他扭打在一起。三个孩子也围过去，拼命拉开了男人，母子四人飞快跑起来。艾文气喘吁吁，心里觉得好笑：家里虽然一直不太宽裕，但他以前从来没想过，大家会为了几块干粮拼命。

“啊哈，我还记得你，小鬼。我吞噬过你的记忆，虽然有痛苦，但欢乐完全掩盖了它。我喜欢你的记忆，是甜的。”

“因为丢弃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我想要弥补。没有过去的记忆，未来也就没了根，永远难以安定。”

翻过狮子岭就能看到家乡了，姐姐说能看清家乡的废墟，但无所谓，家乡的泥土，也会比别处更让他们安心。不过狮子岭上老虎狮子野猪灰狼出没，时不时能听见高低起伏的嚎叫声，自己的一家人能不能顺利通过这儿呢？

大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商铺多半也已关门，坚持经营的商铺生意也非常萧条。很多宅子都荒废了，杂草成了主人。这座城没有经过战乱的蹂躏，却也已死气沉沉，其他处在战争中的地方，此刻又是怎样的光景呢？好多年了，各处都有起义，各处都有造反，战争看来永远也不会结束。不久前遥远紫禁城中的皇帝已经宣布退位，那些誓死报效君王的人没了主子，加入了强盗的队伍里。恍然记得昨日似乎还有人称颂着朝廷和吾皇的功德，如今一切成灰。天朝帝国，已经是昨天的事。

“是我。这都是他们自己要来的，他们的记忆里全是痛苦，战乱、亲人的离散死亡，那些记忆不好吃，但我很乐意帮他们减轻负担继续前进。”

“好的。”

狮子岭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因为这个忘忧山洞！无尤说：“是你吞噬了所有进入山洞的人的记忆吗？”

“记住只有痛苦的过去更危险。”女孩说。

“这一百年来，你常常这样说。”无尤回答。他的外表依然像是十四五岁，但他的眼神难掩沧桑：相隔百年，他和世界形同路人。他不也时常在想，自己当初多么糊涂！

“世界太大，时间没有尽头，一个人不能拥有一切。”无尤补充道。他看了看车水马龙的大街，朝楼道走去。总得牺牲掉一些东西，如今，他想要牺牲掉永生，换来正常的生老病死。

昨晚父亲已经告诉他，今天会有媒婆上门。他十四岁，或许十五岁，还小，但过两年也该成亲了。正逢乱世，父亲的意思无尤明白。他放下剑来到前厅外，看到那干瘪媒婆挥舞着双手，正把某个他不认识的姑娘吹得天花乱坠。那个女孩此刻在哪儿，想着什么呢？这如瞎子摸象般的婚姻，她是否情愿接受？

不过现在大家避雨的这个山洞，让他非常好奇。这个山洞深处老是传来奇怪的响声，但母亲和弟弟都没听见——他总能察觉到别人很难察觉的声音与东西。他想弄清楚声音的来源。到了晚上，雨还在下，大家只好在山洞里过夜。妈妈和弟弟睡着了，他悄悄朝山洞深处走去。

来到狮子岭已经三天，也找到了养父母发现他的那个山坡，不过接下来该怎么办，无尤就无可下手了。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昏倒在这儿呢？自己也曾经是逃难的一员吗？他的家人抛弃了他，还是生命抛弃了他的家人？太多的问题在眼前，因为刻意想要寻找过去，这些问题的答案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钟少爷

“我得说，当初我和你达成契约，完全是个错误。当时我只是厌倦了整天呆在山洞里，没有人看得到我。我想被人类看见，我想看到阳光下的世界。没想到这一切会是束缚，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脑子里一个声音传来。

“不过还是要挣扎着活下去。”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确定。

每个人都叫他少爷，家里的每个角落好像都有人，这就是大户人家。他拿着木剑在花园里练习，很快就汗流浃背，马上就有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女孩匆匆赶过来，捧着手绢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汗，嘴里说着“少爷，要不歇息一会儿吧”。他有些反感，摔开手绢继续舞剑，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化成汗水。来到钟家已经五年，他还没习惯下人对他卑躬屈膝，反感别人叫他少爷。他需要的是平等交谈的朋友。

无尤摇了摇头，又说：“让我放不下的是过去。”

“我要想办法找到过去。”

低下头，可以看见穿梭在街道上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它们像移动的盒子。在天台上打盹的无尤，又回忆起他生命最初经历的事，那两个失去的家与失去的家人们。

无尤反感这一切。他觉得憋得慌，想要出门透透气。吴三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忠诚如犬，想甩也甩不掉。吴三非常有趣，是一个好的随从，但不是朋友。

钟无尤

山林里静悄悄的，狼嚎声在遥远的地方。无尤坐在山坡的大石头上，感受着夜晚的风。月亮出来了，挂在山间显得特别清亮。这时，迷迷糊糊的无尤，听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他坐起来，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朝他不远处的山路走去。无尤叫道：“天已经晚了，山里不安全！”

一家子有四口人，一个母亲带着高高低低三个孩子，他们浑身灰扑扑的，衣服又脏又破，迈着疲惫的步子。这样的场景为什么这样熟悉呢？在来到钟家之前，他是不是也有一个这样的家？为什么遇到养父母之前的日子，没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呢？

雨下得很大，这是行路之人最讨厌的，他和弟弟坐在母亲身边，才觉得暖和一点。山洞里也是又冷又湿，弟弟哭了起来，说道：“妈妈，我们回去吧，回到爸爸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