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也有道理。”书翁说。
阿弃从从莎世比亚全集的书页里挤出来,甩了甩头又吸了口气,身体慢慢变得圆滚滚的,像个发福的葫芦。
如果,把故事封印进人的身体里,又会怎么样呢?
“哎呀,我还没吃饱呢。”
“哈哈哈,我会。太饿太饿了。”阿弃又道。
“我在想,会不会是本来有这个字,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同尘摸着下巴说。
现在,到底是应该努力找到故事,还是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打心眼里想把这份工作继续下去?
不能让一切发生之后就这样消失,必须要留下痕迹,这是她的责任。生活的幸福远远不够,虽然每天日子清闲,可以自由地看书写字,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整理那些过往的故事,但是,她知道自己被束缚在了这个地方。幸福的家庭是生命的恩赐,也是牵绊。林泽总算知道为什么祖先们穷尽一生也只能记下十来个故事,而且,好多故事的质量也并不太高,因为对于大家来说,特别是那些需要养家糊口、扬名立万的男人,记录故事只能是个副业。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那个穷酸文人聊斋先生,可以摆个茶摊,以免费茶水换一个传奇故事。
阿弃是个喜欢墨迹的饕餮鬼,它似乎还吞下过书中的字迹,摆脱同尘控制的它,说不定会敞开肚皮大吃一顿。
许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开了同尘的书包,拿出那支大毛笔,她狡黠地笑了,对阿弃说:“真是的,是我们用笔创造了你,当然也知道怎样对付你。阿弃,你让我生气了,所以我得惩罚你。”
“如果我消失,所有的故事也都不见了,笨蛋。”阿弃的声音里有几分得意。
“鄙人以后可能不时会夹在你们中间充当电灯泡的角色,万分抱歉。”
而同尘丝毫也不敢松懈,在那些各式各样的字体里寻找着那几百个故事的开头,然后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放进书翁准备的空白书页里。这个过程进行了多久,没有人清楚,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同尘,同尘早已经汗如雨下,连许诺也跟着她紧张起来,汗水掉了下来。
同尘大大咧咧地靠在了麻虎身上,书翁粗略检查了一下那些故事,说道:“好像差不多了。”
“但还是先观察它一段时间比较好,毕竟有前科。”书翁提醒道。
所有的故事都飞走了。
好在很快书翁、朱利安和双清都来了,他们多少安抚了同尘濒临崩溃的情绪。而且在他们三个的帮助下,大家很快便锁定了阿弃的坐标:三楼外文书籍第三排书架前。同尘一行聚集到三楼,若不是因为馆员书翁也在,他们准会被当成可疑人员询问。
上高中时成绩太差,尤其是数学,高考前那段时间,班主任单独把她叫出去过,语重心长地说了半天,肯定她脑子聪明灵活,知道她看过许多书,知道她有主见,不,太有主见了。
同尘伸出手,把阿九教给沈原,阿九便从沈原的手心隐进了他的胳膊里。
“也许我突然认识到,对未知的一切,最好都保持着敬畏之心。”许诺又说。
“怎么了?”许诺问。
“你不是说自己饿了吗?”许诺说。
“谁知道呢。你也不敢确定,对吧?”
“我讨厌你们所有人!”
“真是自恋到不自知的人类想法呢。”
“所以说,不是清理,你不过是饿了,想吃东西?”林泽也笑了起来。
“难道不是你父亲把这种想法灌输给你么?当他决定由你而不是胡树泽成为故事记录人时,就用这样的想法为你洗脑了,对吧?你也会这样对你女儿,我没说错吧?”
在这些杂七杂八想法的驱使下,林泽便把故事封印进了同尘的身体里。她松了一口气,可罪恶感却攫住了她的心:自己不过是个非常非常自私的母亲,把孩子当成实验品罢了,同尘今后的命运会怎么样?那个故事会不会影响她的意识?真是自私,真讨厌自己!
同尘突然想到了什么,思维一下子不知飘到了何处,大家叫她也不答应。过了好一会儿,她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兴奋地叫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阿弃说着,便从窗户飞了出去。
同尘没有说话,脑子里回想起这些年来与故事之间的事情。没错,她确实从来没有为此疑惑过,从来没有她更加喜欢做的事情出现在她与故事之间,这是与生俱来的执着,还是只是自己多姿多彩的其他想法都被遮蔽了呢?
除了自夸之外,还有文采,据阿弃所说,那位白先生是那时天下第一的大文豪。不过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他的文章里丝毫也没有感情,像极了汉代大赋,只剩下吹嘘。如果这字里行间真的有感情的话,那也只是白先生毫无节制的贪欲,林泽可以感觉出来,无论是少年时期青年时期还是老年时期,他从来都没有满足过。他辛苦追求学业的进步,写诗时想超过老杜,当官恨不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那所庄园,据阿弃所说,一直以来也都在不断扩建中。他不是个贪官,他关心百姓疾苦,但他依然贪婪。
好在许诺很快也来了,同尘便和他一起直奔市图书馆,同时赶紧给书翁打了个电话。不过因为阿弃的事情,书翁向图书馆请了假,此刻已经离开了图书馆,他又赶紧开车回去。
阿弃从书里探出头来,伸出其他的故事记录册,就在这时,林泽一把抓住了它,说道:“你以为自己说的话非常有道理吗?我承认我是有些惊讶,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抱着这样的想法。老实告诉你,你所说的这些问题,在我父亲把这支笔交给我之前,我就仔细想过了,我是真正地想把这件事情,当成自己的必生追求,我不在乎你怎么想!”
阿弃说着,扑向了书中那些故事,林泽拿出笔,几乎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阿弃吸进笔身里。接下来要怎么做呢?不能让这个故事精灵一直呆在笔里吧,那要毁掉它么?不行,它是第一个故事,是一切的开端,它的意义重大。
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一生,恐怕也无法找到更多的故事吧。
同尘想也没想便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阿弃,阿弃哼了一声,说道:“小心我连你也一起吞了哦。”
她想把故事封印进同尘的身体里。有了故事在身体中,同尘肯定会受它影响,毫不犹豫地选择故事记录人这份工作吧,没错,这是林泽的期望,也是她的担心。她不想让这持续千年的工作终止。另外,得让阿弃必须与同尘共生,这样的话,它就会保护同尘了吧。
一直以来林泽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不过之前她的力量太有限,没办法实施这个计划,不过现在她有这个信心。
“阿弃,我知道你在这儿,快出来。”同尘尽量平静地对它说。不管怎样,同尘没办法否认,过了这么多年,她像爱自己的亲人一样爱着阿弃。阿弃的离开,让同尘明白自己始终是爱故事的,也让她感觉像是脱去了盔甲的勇士,随时都会被周围的危险击中。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书翁问。
同尘使劲甩了甩左胳膊,像不属于自己一样,只好让它耷拉着。阿弃还在笔里骂骂咧咧,同尘说道:“听话点哦,不然的话我会让你消失的。”
她本来挺直的背弯了下来,躺在床上。那个故事精灵飞到了她面前,不过那连接它和同尘之间的细细地墨线还在。
那此刻应该去哪儿呢?还是呆在家里等着墨迹蝴蝶飞回来比较合适吧。可是一刻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会想到,那些逃走的故事都是自己放走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当然,那是因为阿弃控制了自己,可为什么自己轻易就会被一个故事给控制了呢?
“拜托,对我来说,构成我的每一个字,就相当于你们的某一个器官,在你们的器官病变严重到疼痛的方式提醒你们之前,你们会注意到它们病了吗?”
“另外,我还想告诉你更让你震惊的事情,你对许诺的爱,你对周围朋友的爱,你对大家的喜欢与厌恶,你真的确定都没有受到我的影响吗?好好想想吧,青春就该自己为难一下自己。再见。”
“真的吗?”同尘兴奋地说。
“如果你能稍微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成绩肯定会提高不少,肯定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相信老师,你这样性格的人还是多读些书比较好,必须要用学识来压住自己的骄傲。”
二是因为构成阿弃这个身体的那个故事的内容。长达四十三页的故事,完全是某位白姓老先生对自己人生的夸张肯定。悲惨清苦的童年,发愤读书后来居上的少年青年求学岁月,之后金榜题名,诗名也开始震动天下,然后娶了某位京城大官的女儿,仕途也因此平步青云。有几个孩子,个个都因为受到自己的庇护而取得了好前程,有一个女儿还嫁给了某位王室子弟。除了童年时期的贫穷之外,他的人生几乎一帆风顺,怪不得他会那么得意。
同尘点点头,拿出毛笔在纸上拨了拨,‘月’和‘清’便像活了一样朝两边挤,留出了一个字的空位。同尘写下了那个“白”字,但好像故事也没什么变化。
“谢谢你,同尘学姐。”
电话响起来了,是许诺,此刻心里千万点思绪,只想对他一个人说。她接起了电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许诺扯开嗓子叫道。
“真是麻烦。”书翁偏了偏头,“同尘,我把这个故事精灵吞掉,你没什么意见吧?”
所以,阿弃也继承了故事里流露出来的贪婪,作为故事,它贪求的,就是那些墨汁吧。没墨汁的时候,它甚至也会吃掉其他书上的字,这一点几年前林泽也发现了。
“你不会像饕餮鬼那样了吧?”同尘问。
每个故事,不管是好是坏,是精致是拙劣,都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躺一下吧,鄙人的毛皮很舒服的。”麻虎道。
“所以一直以来,你根本就没影响我的思维,对不对?”
“不会的,您放心。”当时同尘说。不敢说其他的话,一说眼泪就会掉下来。
一是它是所有故事的老大,有些东西存在的时间长了也会变成精怪,更别说这个存在了快一千年的故事;而且,通过阅读以往记下来的故事和阿弃的话可以了解到,最初的几代,阿弃得到了特殊待遇,不用呆在故事册里,它像随从一样跟在故事记录人身边,还时不时参与进新的故事里。后来有一个女人把它关进了故事册,林泽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但之后,阿弃就不再离开故事记录册了。
“又有几个人真的会看?还不如由我吞掉的好。”
“你怎么了?”麻虎问同尘。
“可是我爱那些故事,不需要你管!”
“同尘你在哪儿,我马上来找你。”即使着急时,他的声音依然温和。
从那时到现在,没错,她有时候会喜欢一个人独处,有时候也会被孤寂的情绪笼罩,但整体上来说,她拥有着最美好的一切,她不孤单。
“没关系,随你怎么做,反正你是我的主人。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帮我找点墨汁,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此刻阿弃倒是走了,但同尘只觉得,自己的心完全没有改变,她爱那些故事,越来越确定这份爱来自自己的心底里,与任何其他事情都无关。
之所以要在三天后才进行这项工作,原因也非常简单,上次在图书馆里实在太累了,她需要时间恢复元气,同时还要查阅妈妈留下来的与工作相关的资料,寻找到实施这个计划最好的办法。
“唉,本来想把阿九也一并收回来,但我说话算话。”
“谢谢你,小麻。”
“这一个就是阿九了。”
“我第一次看这个故事时,它就是这副模样,一直以为是你的初代祖先的失误,可能他不像后来人那样字斟句酌,会先写下一遍又一遍的草稿。所以,可能他本来想写‘月白風清’,却落下了‘白’字。”
“这可是个体力活,我没事才不想做出这种事情来。而且,好久没碰到比你更坚定的故事收集人了。”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你的弱点太明显了。”
这次,自己丢失的不仅仅是故事,也是千年来的心血吧。自己的心,不,连同所有人的心,都在滴着血。天空都变得昏暗起来,原来心里真正悲痛时,世界的明媚也没了半分意义。
“要不要把‘白’字写进去试试?”许诺提议道。
林泽愣住了。
“在我家门口,我等着你过来。”
当然,已经不能把它关在书里了,书页的力量不够压制住它,它会毁掉邻近的所有故事,可是应该把它放在哪里呢?
“那些故事是这批故事里面最劣质的,没有存在的必要。”阿弃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只知道记录,而且总把先代的故事当成宝贝,不知道选择的重要性,只好由我替你们消灭那些低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