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心不由得往下沉,顿觉前途茫茫。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声,一声声,没在回应,那声音就化成石块砸向他的心。她果真走了吗?这几天来的经历,也不过一场梦而已。心沉到最低处,反而放松了,不再想抓住她,绝望过后就是自由。
为什么不能成为家人呢?
江望突然也想吓唬吓唬添彩,趁着她跑去采摘盛开的樱花之时,他悄悄后退,隐入更多更多的山茶花丛之后,把自己藏了起来。他看不到她在做些什么,他离她很远,但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她对自己也是如此吗?他这样期盼着。
“我对住的地方向来非常非常挑剔,不能随意就定下来,所以必须要寻找啊。当然愿意。”
强盗头子笑了起来,摸着她的手,轻薄地说道:“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们就不烧,一切听你的。”
“那个你念念不忘的人,到底是谁呢?曾经为你吹奏过音乐的人?你说你忘了,其实是在骗我吧?”
“你以为我抛下你走了,对吗?”
晚上也歇在荒宅里,陪伴自己的是白天结识的朋友们如雷的鼾声。江望实在睡不着,一个人来到花园里,在假山石头上坐定,拿出长笛吹奏起来。月光围绕着笛声,一切都变得柔和。一旦音乐起,他总是如醉如痴,沉醉于自己的演奏,会不会太过自恋啦?江望不管,他享受着这一切,只有自己当自己的听众。
“我了解你的个性,你肯定会觉得我太歹毒,你会说那些家伙也不过是误入歧途。”添彩道。
添彩转过头,又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指,笑着说:“你们也要试试吗?”
“但你还记得他的曲子。”
添彩“噗嗤”一声笑了,捧着江望的脸,抚摸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同时说道:“梦里人啊,梦都是假的,那个人也不过是我的幻想而已。我只是想听你的曲子,所以才编出了那个人,没想到你生气了,一直很生气。生气的样子很可爱,所以我干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编出了那样的过往来。请你放心,除了你之外,我从来没对任何人动心,因为我知道,你应该也知道,”添彩的手停在江望的嘴唇上,突然想起那个侠客,觉得还是不要把他扯进来。“如果我动了心,就不可能再安于守护任何一座与自己无关的宅子了。”
添彩已经在七个不同地方的不同宅子里住过,每一所宅子的朝向、布局、大小,房间里的摆设,花园里种过的花,不同时期住在不同房间里的男孩女孩、男人女人,来去匆匆的仆人和忠心耿耿的仆人,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对她来说,她就是那无意识的宅子的心,她帮助一座房子记下那些平凡往事,记下小细节。
添彩爬上马背,江望也爬了上去,这时他才发现,浓烟从那所大宅子里冒出来,还能看到火光。失火了吗?他正准备策马查看了一下情况,添彩叫住了他,说道:“是我放的火。”
添彩笑了,说道:“不用了。”
“那再听听这一首。”他气恼地说,又吹奏起来。
“你被吓了一跳吧?”
江望愣了一下。
江望离她还有两步之时,她回过头来,和江望想像的一样,疏疏淡淡的五官,谈不上惊为天人,但巧妙的组合看起来很舒服。他在不少达官贵人家里表演过,也常常流连于秦楼楚馆,见过不少女子,有很多人倾国倾城,但都比不上她让他觉得舒服。
没想到这宅子还真大,穿过好好几道门,又经过好几条走廊,还没走到尽头去。那白衣人一直在他前面不远处,聘聘袅袅地前进,绰约的身影,是个女孩。到了前院,她突然停下来,像在等着他。江望放慢脚步,轻轻缓缓向那个人靠近。那个黑发白裙的女子,在月光下像快要融化似的,和周围的景色浑然一体。他还没看到她的脸,便觉得她有一种精致的美感,美到易碎,所以想让人好好珍惜。心也跟着她的背影变得很软很软,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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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那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决定喜欢与讨厌某个人的妖怪,所以第一眼她就爱上了江望,今后只会越爱越深。不过她擅长隐藏自己的心。她压根就没想过在任何庄园里定居,她的家在江望的身边,不过她还是要他陪自己去考察那庄园。没有别的原因,她只是想让他为自己心痛,所以的女人(包括女妖)都会打这样的小算盘。
江望笑了,说道:“和你在一起的夜晚,也非常愉快。”他感觉心怦怦怦跳了起来,不止是愉快,简直是幸福过了头,他都有些傻乎乎的了。“姑娘怎么会在这荒宅子里?难道这宅子里还有住户,或者说,你家逃难到此了吗?或者说——”
添彩看着他的眼睛,这让江望有几分慌张。对啊,了解那个人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想和他比个高下?这一刻他想告诉添彩他的心意,但她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她并没有生气,突然笑了起来,说道:“真是孩子气!”
江望有些急了,说道:“我才没这么想呢。要不要我现在去杀个人向你证明呢?”
“离城三十里的山中,有一个当朝大官的庄园,那儿有一所大宅子。我准备考察一下那个地方,看它是否适合当我的第二个家。”
“真是不坦诚哪,人类都是这样。”
不知为什么,刚踏入这荒弃宅子时,江望想到的竟是姜夔《长亭怨慢》。古往今来,不少文人雅士对时代更迭、岁月无情发出相似感慨,但只有这一句,总是让他难以忘记。他从后门进了宅子,穿过回廊来到花园里,池塘里莲叶田田,假山旁花儿也开得正艳,那小亭边的树丛也是郁郁葱葱,除了丛生的杂草外,没有任何景物能表明这大宅子的凋敝。主人抛弃这个家的时间还不太长吧,房子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
“你再吹几曲给我听听。”
那个人不是自己。
“城里也有不少大户人家,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一户呢?”
她轻轻吻了他,柔声说道:“你就是我最喜欢的家。”
“你觉得呢?”
他也笑了,说道:“怎么会,我们还没一起去看那所宅子啊,对吧。”
添彩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摇摇头。
“你是怎么做到的?”回到房间后江望问。
等待的时间比他想像的还要漫长,终于,他听到她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江望,江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原来如此动听。
刚刚江望进宅子里疏散大家时,添彩明明就骑在马背上,目光一直牵引着他呀。这几天他突然产生了患得患失之心,心里觉得添彩可能已经离开他了。
“因为我要离开那儿了,我不想让自己再留恋那个地方,那儿生活过的人,我统统都想抛下。”
江望像是相信了,这让添彩松了一口气。她确实不想让江望知道,自己可以轻易让人或是屋子变得衰朽。不过,也正是因为衰朽的本质,才让她比人类或是其他妖怪,更加热爱着生命。
有一次,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她非常喜欢那宅子里的一对龙凤胎。他们俩非常可爱,同时天生就有一种灵气,使得他们和别的孩子如此的不同。她看着那两个孩子在屋子里学书,在院子里玩,在走廊边捉迷藏。她还偷偷给女孩指过路。不过他们俩很快就长大了,男孩要应付考试,女孩许配给同城的一户人家。人类轻易就能离散,添彩也只好没意义的感叹一下。
江望放下长笛,说道:“你不会只是想为难我吧?你真的听到过更好的曲子?”
不过,那年秋天发生了一场意外。一群强盗袭击了这山中独立庄园,是一群五大三粗的人,而江望和他朋友的一家,都文文弱弱,他们很快就被绑了起来。添彩虽然是妖怪,不过却没有任何超乎常人的能力,但她有美丽。那些强盗对她垂涎三尺,想把她带走。江望拼命想要挣脱开绳子,想要拉回她,一切都是徒劳。
“谁说得清呢。”她笑了,仰头看着江望,“我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所宅子,也没在这个地方好好逛逛,明天可以陪我一起吗?”
“离开屋子你就生活不了么?”
“比不上你。”他喃喃道。
“哈哈,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害臊。不过你最终还是承认了吧。”
“那你应该以更恐怖的模样出现才行。”
“非常乐意。”
“妖怪!”有人惊慌地说道。
果然,她心底里依然没有认同他,但若听众是她,再吹奏十曲百曲,江望也情愿。
这样的情绪经过时间的发酵,在心底里越来越强烈。和江望在一起三个月后,她总算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都在想些什么呢?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她总是不满意,他总是不服输,这样一曲跟一曲,眼见东边的天有些发红,又是一宿没睡,丝毫也不困。他想让她承认他的音乐才华,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他也想她的心屈从于他。
第三天夜里,江望还是没忍住,问起那个人的情况来。添彩“哦”了一声,又低头想了想,说道:“我已经忘了。”
她喜欢住在宅子里的每一个人,当然,不同时候,都能分出最喜欢与一般喜欢。
添彩点头同意。
添彩呆呆看着他,他的目光真诚,什么都不想隐瞒他啊,没办法,她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江望。
话到嘴边,却没有勇气说出来,他勉强笑了笑,说道:“就这样说好了。”
江望朋友的山庄隐藏在深山的湖边,那儿环境清幽,添彩很是喜欢。江望趁机说道:“不如我们也在这儿盖一栋房子,和我朋友比邻而居,这样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也不会寄住在别人家里。你看怎么样?”
这么说来,她一早就准备离开了。来这个地方也不是为了品尝点心,一开始就是为了找一个新家。她对他丝毫也没有留恋。他想。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她背叛了一样,真是奇怪,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可以背叛的东西吧。
原来是这样。
宅子大厅,一大群乞丐围坐在一起,望着那冒着白气的一锅粥,在锅旁边还有几只破碗,里面放着些硬邦邦的黑面馒头。还真是丰盛的食物,在这个战乱不断的年代里。天子在皇城里自缢了,抛下了他的子民,但子民们太胆小,实在鼓不起勇气以死相随,只好赖在世上活着。瞧,人性不过如此。每当战乱,大家都会这样谈人性。
但慢慢地,添彩发现江望有时候看她的眼光里,包含着一种奇怪的她猜不透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是厌倦的萌芽么?他对自己有所不满么?
她眷恋着某一个人。
很快江望就明白,添彩老觉得某个人吹奏的曲子更美,并不是因为那个人的音乐造诣更高,而只是出于她心底里对那个人的眷恋。爱屋及乌,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既然如此,江望就不必再怀疑自己的音乐才华,但心里倒是更不好受了。
马儿就拴在门口的老树下,两匹马儿耳鬓厮磨着,这让江望觉得心里暖暖的,他知道终有一天,他和添彩也会如此。动了心就是动了心,早已经离不开那个女孩了。
“江望,江望。”她喃喃道。
“身为妖怪,当然有些不想让你们看到的法宝啊。”
“真是任性。”江望看看她,又看看浓烟,叹了口气,“那我们出发吧。”
“谢谢你。”她说,歪着头打量着他,目光变得有几分俏皮。“不过啊,我以前听到过更美的曲子,你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当然,差一点点就不对劲了。”
他有一壶酒,这成了所有乞丐眼中最大的珍宝,他也不吝惜,大方把酒递出去。一人一口,喝进去前是渴望,喝进去后是留恋,不断有人通过打嗝的方式,让酒气涌上来,就像再喝上了一口酒似的。传了一圈,壶里一口不剩,可想而知那瓶酒实在是少,但每个人都像是醉了。
江望点点头。
她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确实没办法反抗我呢。”
她在哪儿呢?
她光彩照人,似从未被俗世污染,而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会吹拉弹唱的流浪汉而已。
转过头就看到了添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
不过经过这个小小的风波之后,添彩觉得她和江望之间的关系更近一步了,她没必要再和他捉迷藏,她已经确定了他的心。之后的旅程里,她变得更加温柔,像那些善解人意的新嫁娘。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好像对不起这个离乱的年代,但造成乱世这个局面,又不是她的错。
她想要隐藏这样的情况,但细心的江望都看在眼里。那天夜里,两个人被大雨困在郊外的一所荒宅中,他突然说到附近某个地方有一位他的朋友,有一所庄园,他说,那儿很繁荣,很漂亮,虽然那个家里并不算是人丁兴旺,但一家人却相亲相爱,这是添彩最爱的。
生逢乱世,总要经历许多人性的丑陋,但有些时候,温暖就存在于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些乞丐兄弟一无所有,但愿意分享。他们并没有把突然闯进来的江望赶出去,见他面黄肌瘦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甚至让他也来分享这美食。江望感激不已,从包裹里拿出自己刚刚买下的熟食。真是奇怪,因为有了些名声,总是不愁没饭吃,而国家残破时,他的生意似乎更好了。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照样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却愿意在享受的同时听听他的音乐,听他唱两句旧朝旧事,洒下两点三点虚假的眼泪。江望虽然穿得如同乞丐,又形容憔悴,但他并不贫穷。他本来可以宿在那大官人家里,但他幕天席地惯了。
她甚至还曾经住在某所宅子里的某位客人动过心,他是一名侠客,和宅子里经常出入的文人墨客没有丝毫共同点,却比那些人更加像是诗人,这也是她喜欢他的原因。不过当她鼓起勇气在他面前现身时,他并没有欢迎她,而是举起他的剑,说是要斩妖除魔。芳心也就这样斩断。
“你吹奏的曲子真美。”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