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皇兴二年(469)年六月,天气出奇地炎热。平城北魏的皇宫中,树木花草全都打了蔫。庆云宫,虽说都挂着碧纱窗和珠帘,但仍没有一丝凉风。李夫人望着摇篮中的宝贝儿子,打心眼里高兴。才三岁的孩子元宏,方头大耳,眉清目秀,白白胖胖,此刻正在熟睡中。
这是北魏献文帝的第一个儿子,李夫人心中难免有无限的憧憬。虽说这个皇朝是鲜卑族,但立嫡立长为太子的习俗,还是同汉人一般无二。也就是说,元宏大有希望成为太子。母以子贵,那么自己就是当朝皇后了。她曾多次给献文帝吹过枕边风,皇上也亲口答应过她,不知何时方能兑现。她明白立元宏为太子,必须先过冯太后这一关。人人尽知,这堂堂王朝,虽说冯太后已经不再临朝,但大事小情还得她说了算。
献文帝年岁并不大,不过才十七岁,但他身体一直欠佳。严重的哮喘,使得他连说话都困难。今天他稍觉比往日强些,便挣扎着起身,乘坐步辇,来到了太后宫中。他在刘太监的搀扶下,跪在地上给太后见礼:“儿臣恭请母后凤体安康,身心和顺!”
“皇儿快快平身。”冯太后亲自将献文帝搀起,“你的身子可好些了,哀家正说要去看望你呢。”
“多承母后挂怀,儿臣今日还好,特来给母后请安。”献文帝在椅子上落座,“母后一切安好?”
“皇儿,哀家虽为太后,但年纪尚轻,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冯太后话音一转,“哀家一见皇儿拖着病体苦苦挣扎的样子,就后悔不该让你亲政,别再哪一天把你累垮了,那可真就是悔之莫及。”“母后多虑了,儿臣身体虽说久病,处理朝政还绰绰有余。”献文帝担心的就是母后再次临朝称制。
“皇儿,今日前来不只是为了请安吧。”冯太后眯着凤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有话只管说,母子之间毫无忌讳。”
献文帝心说,这恼人的皇权哪!它就像一碗美酒,人人都想喝,搅得至亲骨肉都离心离德。心中打怵,但话又不得不说,因为已经答应宠妃李夫人了:“母后,想儿臣身体朝不保夕,这太子还是早立为宜,以免一旦儿臣病重不能理事,临时再定手忙脚乱有诸多不便。”
“皇儿的意思呢?”
“我朝惯例一直是立嫡立长,”献文帝看看冯太后的脸色,“自然当立儿臣的长子元宏。”
“按理说,元宏是别人不可替代的。”
“如此说,母后业已恩准了?”
“真要立元宏为太子?”冯太后问了一句,“你可要想好,立了就不许反悔。”
献文帝怔了一下,这母后明显是话里有话,难道还会有什么不测吗?他思之再三’觉得也不会有其他闪失:“母后,立太子也是历朝历代都必须做的大事,儿臣怎么会反悔呢。”
“好,就依皇儿。”冯太后话锋一转不过还得办一件事情。”“母后请讲。”
“元宏册立太子之日,也就是其生母李夫人赐死之时。”献文帝一下子懵了,冯太后要他不得后悔,他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母后,李夫人贤惠温淑,在后宫嫔妃中堪称典范,元宏尚小,正需她抚育,又何必赐死呢。”
“皇儿,作为一国之君,要处处以国事为重。皇儿身体已是来日无多,日后一旦过早撒手西去’那这李夫人就要临朝称制,那时恐怕她就要独霸朝纲,江山易主也是有的。为防后患,必先除之。”
“母后,这样做未免过于残忍,将她赐死,那太子由谁照料?孩子没娘,怕是要夭折啊。”
“无妨,太子可由哀家抚养。”冯太后拍胸膛打包票,“元宏是我孙儿,哀家定会精心抚育。”
献文帝已看出太后的心思,便欲打退堂鼓:“母后,元宏尚小,这立太子事缓几年再议亦无不可。”
“皇儿,哀家事先可是说得明白,立太子不能反悔。”冯太后板起面孔,“一国之君,要言而有信,说话怎能出尔反尔。”
献文帝已是无话可说,他只能向太后求情:“母后,儿臣与李夫人两情相悦,实在不忍与之分离,望母后谅情。”
“皇儿缘何如此愚昧,身为皇帝,天底下要什么样的好女人没有。男欢女爱皆过眼烟云,不过半月十天,你也就把她忘记了:
冯太后用命令的口吻,“皇儿,去把立元宏和对她赐死的决定,全盘告诉李夫人,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这,此事真就无可挽回了?”
“皇儿,决断之事岂可更改。”冯太后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去吧,传哀家的懿旨。”
献文帝万分悲伤地乘坐步辇,到了庆云宫。
“万岁驾到。”总管刘宦官的公鸭嗓,在宫门外响起。
李夫人赶紧对着铜镜拢一拢鬓发,整一整罗裙,迈着莲步出迎。她心中记得扎实,算起来皇上已有二十八天没到庆云宫了。年轻女人谁不想多得到皇恩雨露呢,只是风传皇上龙体欠安。只有十七岁的皇上,应当是血气方刚的年华,身体却为何这般孱弱呢。她跪迎进皇帝之后,待献文帝落座,便偷眼打量一下。见皇上脸色煞白,说话根本没有底气爱妃平身。”
李夫人不得不说句违心的奉承话万岁气色甚佳,想来龙体康健。”
“咳!”献文帝打着咳声朕自己明白,来到爱妃的宫院,已是喘息得上不来气。”
“万岁就该在宫里休息。”
“朕就是想试试身体到底如何,想不到竟然糟到这般程度。”献文帝大喘着气不过,朕必须要来看看爱妃。”
这话就令李夫人一怔,她是个精明人:“万岁之言何意?听话音像是要同妾妃分别一时呢。”
“不,不不。”献文帝有意避开李夫人的目光,“朕对爱妃是宠幸有加,实在舍不得长久分别。”
“万岁话里有话李夫人感到分外不安,有些忐忑地问,“万岁有话,还是对妾妃明说了吧。”
“爱妃无须多想,朕就是特意来看看你,”献文帝起身,“你们母子都好,朕就告辞了。”
“万岁许久不来,莫如在庆云宫安寝。”李夫人若有所失。献文帝有些像逃跑一样匆匆离去:“待日后朕身体好些,再来爱妃的宫院,那时不仅共餐更要共寝。”
眼睁睁看着皇上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李夫人怅然若失,她琢磨不透皇上前来是何用意。心中想着事,手里的宫扇给孩子轻轻扇着风。因为精神溜号,一不小心,宫扇把孩子的鼻子给划着了。元宏梦中惊醒,咧开小嘴呜呜啊啊地哭起来。
李夫人赶紧抱起来,给元宏揉着鼻子尖:“噢,乖孩子,不哭不哭,都怪妈妈不小心。”
刘太监重又返身走回:“啊,李娘娘。”
李夫人疑心顿起:“刘公公为何去而复返?”
“圣旨下,李娘娘接旨。”
李夫人当即跪倒:“吾皇万岁万万岁!”
“国脉关乎社稷,立储可保皇祚,朕长子元宏,从即日起立为太子,钦此,望诏谢恩。”
“万万岁!”李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心说这样好事,皇上为何不事先打个招呼,让自己心中先有个数,她整整衣裙站起。
“李娘娘,皇上还有一道旨意。”刘太监脸上是奇怪的表情,“请跪下再听宣读圣旨。”
李夫人想,母以子贵,定是给自己加封的。满心喜悦地跪下:“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
“朕体失和,或将不久于人世,太子年幼,为防后宫干政,着即令李夫人以三尺白绫自裁。钦此,望诏谢恩。”
李夫人傻了,刚刚为儿子得以立为太子,而兴高采烈的心,一下子如同掉在冰窖里。她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一声不吭。
刘太监提醒她:“李娘娘,接旨谢恩哪。”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皇上的意思。”李夫人拒不接旨。
“李娘娘,圣旨已下,再无更改’您就认命吧。”
“不,我要见皇上。”
“就别再妄想了,皇上已经见过你了,就不会再见你了。”
“不,我绝不!”李夫人说得斩钉截铁,她从内心里打定了主意。
“难道说你还反了不成!”随着话音,一位年轻女人走人宫来,她便是献文帝的母亲冯太后。论年岁也不过三十左右,由于在宫中保养得好,细皮嫩肉,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冯太后经历过朝中的多次生死斗争,已是锻炼得格外威严。皇帝和后宫的嫔妃见了她无不战战兢兢。冯太后的出现,也令李夫人感到发怵。
“怎么,你要抗旨不遵吗!”冯太后的长随太监冯仁,给她搬过绣墩,落座之后问,“可知是何等罪名?”
“赐死也是死,问斩也是死,反正是有死而已。”李夫人面对冯太后,免不了要叩拜。
“哼!”冯太后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以为你一人死即可无事,只怕要累及你的家人。”
“我的事,我一人承担,与我的家人无关。”
“哀家说有关便有关,”冯太后吐出令李夫人心惊胆战的一句话,“你的父母都得死!”
“不可啊’万万不可啊!”李夫人急了,她自然不想让父母跟着受牵连,“太后开恩,饶过臣妾的父母。”
“那就要看你是否听话。”冯太后和缓了语气三尺白绫自缢了事,你只有此路可走。”
“太后,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要见皇上。”
“没用的。”冯太后索性摊出底牌,“其实赐你自尽,是哀家的懿旨,你就别存幻想了。”
“太后,我恨皇上,他平日里甜言蜜语,真的把元宏立为太子,到头来却叫我自缢,”李夫人用恳求的口吻说,“太后,悔不当初,元宏不做太子了,我要保住性命。”
“此时已由不得你了。”冯太后语气决绝,透出她的说一不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炕没有两头热的,古今一理。你还是应该高兴,身后的哀荣也非常人所可比拟。元宏继位后,至少也要追封你为太后。”
“人死后犹如灯灭,天大的好处又有何用。”李夫人明白,“太后,难道儿子成为太子,作为母亲就非死不行吗?”
“其实,此事你谁也不能怪,要怪就怪汉武帝刘彻吧。”
“要臣妾自裁,不是太后的主意吗?”
“这规矩却是汉武帝刘彻创立的。”冯太后说出一番道理,“当年汉太子刘弗陵年幼,其母钩弋夫人也年轻,汉武帝担心他死后,钩弋夫人会乱政,故而在立弗陵为太子后,降旨命钩弋夫人自尽。对于你,也等同此理。”
“太后,臣妾发誓不会干预朝政。”
“不管用,到时候你就身不由己了。”冯太后有些不耐烦了,“怎么,难道还要别人动手吗?哀家没时间和你废话了。”
李夫人一见已不可挽回,无奈地将白绫搭上房梁,踏上春凳将头伸进套中,眼中珠泪滚滚,口占一诗:
生离死别哭元宏,皇家姻缘却是空。
来世甘为贫家妇,粗茶淡饭过一生。
“行了,该走走吧。”冯太后见李夫人还在留恋,她给冯仁使个眼色。冯仁心领神会,上前一脚把春発踢倒。李夫人身子悬吊在空中,打了几个转,不一时舌头伸出便咽气了。
冯太后命庆云宫大太监把李夫人的尸体解下来,她亲自查验过无误,才吩咐冯仁抱上太子回宫。”
元宏还在梦中,他哪里知道这世上发生的一切。生母已离他而去,他则被抱到了太后宫中抚养。
冯仁看着太后,只管嘻嘻地笑个不住。他论着是太后的堂弟,就为的光宗耀祖而净身入宫。他奔着冯太后去的,冯太后也就把他当作亲信。
“猴崽子,你又傻笑个什么。”
“太后,恕奴才大不敬’皇上他那体格,也支撑不了几天了’用不了多久,这北魏国又得太后您临朝了。”
“就你这个奴才机灵,皇上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皇权他是不愿松手啊。”冯太后冷笑几声不过,这元宏在哀家手中,皇上病怏怏的样子,只怕挺不过今年了。”
这主仆二人,拉着架子等待献文帝驾崩。
转眼,两年过去了。元宏长到了五岁,而献文帝带死不活的样儿,他始终就是不死。冯仁免不了对冯太后进谗言:“太后,这皇上他又熬过了两年,他要是就这样赖赖巴巴地活个没完,太后您不就空等了。”
冯太后已经等不下去了,她决定再给献文帝一个实实在在的打击。正是八月酷暑,冯太后让小太监抬着两块方冰,送到了皇帝的寝宫。
献文帝正躺在床上,这个年轻人没有一丝朝气,天热得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见太后进来,他急忙呼唤刘太监:“刘公公,快扶朕下床迎接母后。”
刘太监奔过来,用力扶了几下,献文帝都未能坐起。气得他埋怨声声:“刘公公,你真是个废物!”
“皇儿,你就不要责怪刘公公了。”冯太后上前把献文帝按在床上,“好好躺着,用不着多礼。”
“母后,朕真的是失礼了。”
“不妨事,天太热,哀家给皇儿送来两方冰块,给皇儿解暑。”冯太后吩咐,“来,抬到皇上御榻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