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帝的行宫,实在是过于简陋,是在原洛阳刺史衙门上改建的。说是改建,实则基本未动,户部准备用一万两银子,做一些必要的调整和增建,可是被孝文帝给否定了。他言称既是临时的,多花银两就更无必要。能住人就行,后宫可暂不随行,朕只顺子一人即可。孝文帝的俭朴,在历代帝王中,可算是突出的。他与汉文帝,二人堪可比肩。
无论如何节俭,有一点是不能马虎的,即御书房是必不可少的。读书,可说是孝文帝处理朝政外占用时间最多的一件事。今曰,他特地在行宫的御书房召见南齐的人质曹肃。当人质进来时,他正精心阅读史书。
李冲奏道万岁,南齐降将曹虎胞弟曹肃到。”
“降臣曹肃叩见魏主万岁万万岁!”
孝文帝放下书本,对来人上上下下好一阵打量,良久始问:“先生果是曹大人之弟曹肃?”
王肃便是一惊,脸上略微变色万岁,在下正是曹肃。”
“看先生的言谈举止,一举手一投足,却不像曹肃,而像另外一个人。”
“万岁道是在下像何人?”
“南齐的江南第一才子王肃。”
“哈哈哈哈!”王肃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不安王肃就在雍州,我们倒是有一面之识’只是与之相比,乃燕雀比凤凰,爬蛇比飞龙,在下自愧不如。”
“那王肃果如传言?”
“更比传言强上十分,他风流倜傥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学富五车,诗书画堪称三绝,真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
“朕久闻此人才名冠于江南,只恨无缘得见,待朕平定南齐之后,或可台前就教。”孝文帝论过王肃,转人正题,“曹先生,令兄在南齐做得好好的刺史,却为何弃秦奔楚,令人费解?”
“万岁有所不知,”王肃慢条斯理说道,“只因那王肃家有传世之宝和氏璧,齐主萧鸾定要得到。而家兄向王肃索要而不可得,齐主偏偏不信。似此催逼甚紧,家兄无奈,恐遭齐主所害,故而转投明君,一则求生,二则改换门庭,也好光宗耀祖飞黄腾达。”
“好,令兄择主而仕,实为贤臣。朕当不吝封侯之赏。”孝文帝.吩咐,“且留在军中,随时听用。吃穿用度,自会高人一等。”
王肃退下去了,孝文帝依然处于亢奋之中李大人,此番你不再怀疑曹虎诈降了,朕要尽快发兵,一举灭齐。”
“万岁,臣仍然有疑。”
“还疑在何处?”
“这人质的身份。”
“朕却已明白,难道他还会冒名顶替不成?”
“据臣所知,曹虎昆仲皆为赳赳武夫,其弟怎会如此儒雅,完全是大学者风度,令人难以置信。”
“李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你说他不是曹虎之弟,也拿不出证据。”孝文帝有强烈的开拓疆土愿望,“我们且自出兵,途中便晓谕曹虎率兵来会合,他若不至,其假立刻暴露,我们及时采取措施也不迟,同样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万岁,这出兵伐齐之举,还当慎之又慎。”
“李大人过于小心了,朕对南齐是志在必取,大军早巳做好出征准备,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太和十八年孝文帝举十万大军,分四路南下。自己亲率中军,祭旗起兵。在安排留守时,太子讨了个老大的没趣。元询早早地来到孝文帝面前,自己抢先表明态度:“父皇南下灭齐,尽管一心一意关注前方的战事,后方大可不必费心。儿臣身为太子,定当全力守护好洛阳,并保证粮草辎重的补充,后续兵员也会及时调动,保证前方的需要。”
孝文帝摇摇头,他确实在思考该不该放手锻炼一下这个太子,按理说皇帝出征太子监国,再正常不过。可他想起迁居洛阳的一幕,便对太子难以放心了:“皇儿,你尚年幼,还不能挑起这副重担。监国非同小可,要代朕处理国事。”
“父皇,儿臣已长大了。”他急于得到监国的位子,不免翻起旧账,“当年父皇不五岁就登基了,十岁就处理朝政。”
“不可,朕当年是有太皇太后称制。”孝文帝不再多说,“江阳王元继,朕命你在朕出征期间监国,洛阳刺史江瞻副之。要保证洛阳的安全,更要保障前方战事的军需。”
“臣等遵旨。”元继和江瞻同声应答。
“户部尚书李冲,加封镇南将军,同任城王元澄,一起随朕出征。”
李冲和元澄同声回答遵旨。”
孝文帝又将王肃叫过来:“曹先生,你立即给令兄发信,要他率兵响应,到魏齐边界,迎接朕的大军。”
“遵旨。”
太子元恂却是懒洋洋地退到了一旁,心中是老大的不快。孝文帝的大军,浩浩荡荡向南进发,不几日业已到达齐国边界,可是却不见曹军的人影。孝文帝叫过王肃问道:“令兄是真降还是假降,为何迟迟不举兵到边界迎接?”
“万岁,臣也正想禀奏。家兄已有回信到来,言道雍州地势重要,如若他现下举旗造反,率军离开雍州后,定会有其他齐军跟进占领。那么回头再打雍州,就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甚至雍州久攻不下,大军被阻在雍州城下。故而家兄以为,他在雍州接应,到时打开城门,放魏军入城后’即可长驱直下,何愁齐国不亡。”
孝文帝听听,不由得点头:“却也有理。”
李冲提醒道:“万岁,大军若想到达雍州,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钟离,二是寿阳。不知万岁要走哪一路?”
孝文帝稍加思索传令下去,大军往寿阳方向攻击前进。”于是,孝文帝将四路人马并为两路,由他自带左路军,向寿阳方向挺进。而任城王带右路军作为侧应,以防敌人迂冋包抄。大军路上倒没遇到阻截和拦挡,顺利抵达寿阳城下。然而,齐军早已做好了准备。吊桥高高挂起,强弓硬弩火炮御敌,任你如何猛攻,齐军就是坚守不出。数日之后,魏军损折了几百人马,还是毫无进展。见此情景,孝文帝改变了主意:“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寿阳打不下此路不通,我军转打钟离,从右路逼近雍州。”
几日之后,魏军到达钟离城下。一如寿阳,齐军还是坚守不出,面对着高城深池,魏军虽然勇猛,但一不能破城,二不能杀伤齐军的有生力量。孝文帝可真是束手无策了,简直是一筹莫展。王肃被叫过来,孝文帝发问:“曹先生,我军往雍州与令兄会师,除寿阳、钟离两条路线外,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
“路倒是有一路,且是近路,就是有些凶险。”
“说说凶险何在?”
“万岁,这是中路,比左、右两条路要近半天路程。只是在中间一段,大约有三十里路的险要路段,是为羊肠河。它一侧是峭壁千仞的连绵高山,另一侧便是溪水奔流的羊肠河。徒步行进,也要相互搀扶。车辆几乎是望而却步。”
孝文帝听后,不禁反问道不就是路途难行、车辆辎重不能通过吗?人背肩扛总可以吧。”
“自是可以,只是士兵要吃许多苦。”
“战士出来打仗,就要爬冰卧雪披星戴月,吃苦受累在所难免。”孝文帝分析道路险也总比强攻难关要强上许多,朕都要放弃战马,和士兵们一样徒步行军,将士们便吃些苦又有何妨。”
王肃见孝文帝已决意要走中路,眼看便要落入曹虎的陷阱,心中有些不忍,迟疑着说:“万岁,还有一事,臣不能不预为警示。”“只管明言。”
“羊肠河平时流量较小,将士皆可徒涉而过。只是一旦遭遇连雨天洪水泛滥,队伍便有被淹的危险。”
孝文帝抬头看看天:“而今已是十月,秋高气爽,早不是盛夏的阴雨季节,哪里还有洪水可发,大军只管前行。”
魏军沿中路向雍州进发,开始路尚可行,越走越难行进’以致乘马都嫌困难。有时,孝文帝都得下马步行。他在行军中靠近了王肃:“曹先生,这里距羊肠河还有多少路?”
王肃稍加思索:“也不过二三里远近。”
“如此说,基本已到了羊肠河。”
孝文帝看看天色红日业已西斜,前面便是三十里难行的峡谷路,我军扎下大营,养精蓄锐,准备明日一鼓作气通过。”
王肃面前闪现出父亲、兄长和全家人的身影,不由得说:“其实,今日一鼓作气也足以在天黑前走过这羊肠峡。过了这险要地段,再彻底放松休息饱餐一顿,次日天明,一马平川的大道,直奔雍州岂不更好。”
“曹先生说得也是。”孝文帝传令,“大军加速行进,待过了羊肠峡,杀猪宰羊大宴全军。”
在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中,王肃走在孝文帝身后。他既希望魏军快些走进齐军布好的陷阱,又希望发生意外,使魏军停住脚步。
队伍又行进了约一刻钟,但见左侧高山突兀而起,而脚下的路越发难行。羊肠河水的涓涓细流,就像童子撒尿一样少得可怜。孝文帝仔细观察王肃的神色,见他头上汗如雨下,脸色苍白,两条腿像灌铅一般沉重。孝文帝传令全军休息,再观察王肃的反应。
王肃显然是很担心:“万岁,怎么队伍不再前进了?”
“依先生之见,大军是进好还是停好?”
“怎么说呢,”王肃迟疑一会儿,“都好。”
李冲领一陌生人来到身边:“万岁,臣遵旨将人找到,这是樵夫。”
樵夫上前躬身参拜草民见过魏主万岁万万岁!”
“无须多礼,朕只想问一下,这羊肠河水一向就这样少吗?”“万岁,草民近来也觉奇怪。以往羊肠河水虽少,也能没过脚面,这几天不知为何竟少得可怜,简直就要断流了。”
“好了,朕晓得了。”孝文帝吩咐,“赏他一锭银子。”
待樵夫走后,孝文帝突然向王肃提出一个要求:“曹先生,请你就羊肠河的山川地貌为朕作诗一首。”
王肃感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万岁,臣自幼随兄长于军伍之中,多习枪棒,不谙此道,实实做不上来。”
“那好,请曹先生给朕舞上一回枪棒,也让朕赏识一下先生的武功。”
李冲将一杆银枪递过去:“先生,请吧。”
王肃勉强比画几下,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就和叫花子打狗没什么两样,一句话,他就是不会。
孝文帝面带微笑地对王肃说:“你不作诗,待朕给你背诵一首,你且听来并请斧正。”
孝文帝摇头晃脑地念道:
月笼轻纱泛星光,轻舟荡水过池塘。
柳笛一曲和伊唱,难寐此处是他乡。
“如何,大才子,朕这诗可还过得去?”
“万岁,草民的拙诗,何时得人圣聪?”
“先生,该亮明你的身份了。”
王肃当面跪倒:“万岁,草民死罪。”
“先生如是江南第一大才子王肃,朕即恕你无罪。”
“万岁睿智,草民正是王肃。”
“王先生快快请起。”孝文帝伸手相搀。
“万岁怎知草民并非曹虎之弟?”
“朕说过,人的气质是不能改变的。”孝文帝说,“从一见面,朕就有了疑心,你夜不能寐,月夜吟诗,以为无人,全被朕派去跟踪的人听个一字不差。说说,有何难处被逼冒名顶替?”
“咳,说起来都是那和氏璧惹的祸。”王肃便把始末缘由讲述一遍,末了万分悲伤地,“看来,我的父兄们都性命难保了。”
“王先生,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朕一定尽快打到雍州去,也好解救你全家人的性命。”
“万岁,只怕难以做到。那曹虎性情极为阴险,万岁识破他的奸计,他必迁怒于我,焉有不报复之理。”王肃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万岁,草民猜测曹虎定然是在上游截流,等魏国大军进入羊肠河后,他便开闸放水,要水淹大军。见我军迟迟不进人河谷,说不定他也会孤注一掷,也要放水施暴。万岁把大军火速撤往高地,免得遭他毒手。”
“有理,须防万一。”孝文帝传令,大军尽量移到高处扎营。好在尚未进人河谷,移军还有高地可上。
等到第二天上午,曹虎还不见魏军进谷,料定毒计已被识破。气急败坏之下,他下令开闸。但见一丈多高的巨浪,排山倒海一般奔腾而下。魏国的大军,目睹这洪涛的气势,无不心惊肉跳。都道是好险,要不是孝文帝英明,十万大军几成水乡泽国的冤魂。李冲来到孝文帝的大帐万岁,臣有一谋断,不知当否,欲在圣驾前直言,先请恕罪。”
“李大人乃朕之膀臂重臣,自是认为有话可说,但奏无妨。”“圣上,该撤兵了。”
“理由呢?”
“曹虎诈降业已明确,无有内应,且敌人早有防备情况下,我军很难取胜。再说,我朝迁都之举尚未完成,后方不稳,兵力不足,皆为不利因素,故而应当机立断即刻撤军。”
“咳!”孝文帝长长地打个咳声,“朕雄心勃勃南下伐齐,想不到竟是这样草草收场,一无所获,还损失了几百个弟兄,实在心有不甘,而且也无颜面对守卫洛阳的臣子。”
“万岁,此番撤军,并不表示伐齐取消,待时机成熟,即可再发大军。臣相信,只要万岁心中有此大业,南齐必将在陛下的讨伐下,一溃千里兵败如山倒,南齐终将纳人我大魏的版图。”
“好,撤军。”孝文帝留恋地望一眼齐国的土地,“朕只能期待来日了。”